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车厢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上了车。耳边传来张沐压低的声音:“都处理干净了,火燃得很透,天亮了只会剩下堆灰。”
林应“嗯”了一声,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她没醒?”
“没,睡得沉。”刘婉的声音带着点后怕,“刚才那阵枪声,我还以为会把她惊醒……”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发出轻微的嘶鸣。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终于结束了。”方小宁推了推眼镜,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嗯。”林应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松弛,他低头在我发顶印下一个轻吻,气息拂过发丝时,我听见他轻声说,“她能好好睡觉了。”
这句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漾开圈圈涟漪。我感觉到张沐往这边挪了挪,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车重新启动,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轻微的颠簸。林应立刻调整了姿势,将我往怀里紧了紧,用手臂垫在我后脑勺,隔绝掉所有不适的震动。
“先不回基地。”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张沐愣了一下:“那去哪?”
“去雪山。”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刘婉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惊讶:“雪山?现在?”
林应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我,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那笑意里藏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温柔:“她喜欢。就当……庆祝。”
没人再追问。他们或许以为这只是林应一时兴起,想带我换个环境散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后备箱里躺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长裙,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放着一枚用丝绒盒子装着的戒指。
车驶出村庄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像轻纱一样笼罩着田野,远处的炊烟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竟透出几分平和的烟火气。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松动了许多,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后续的收尾工作,我已经让人接手了。”张沐靠在椅背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些人的家属那边,会按‘意外事故’处理,不会牵扯到我们。”
“群里剩下的那些外围人员,我会持续监控。”方小宁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敲,屏幕的光映着他眼底的清明,“敢有任何小动作,直接处理掉。”
刘婉从包里翻出几盒牛奶,递到每个人手里:“刚才看了眼导航,到雪山脚下大概要十个小时。轮流睡会儿吧,别都熬着。”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昨晚。
“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张沐灌了口牛奶,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思怡扣下第一枪的时候,我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刘婉轻轻“嗯”了一声,眼神落在我身上时,带着点复杂的心疼:“我从来没想过……她能那么冷静。尤其是最后让沈娟去‘服务行业’,那狠劲,连我都觉得后怕。”
“但细想又觉得,就该那样。”方小宁推了推眼镜,语气异常认真,“那些人欠她的,十条命都不够还。她已经够仁慈了。”
林应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我眉心的轮廓。听到这里,他才淡淡地开口:“她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公道。”
车厢里又静了静。他们大概都想起了我昨晚的样子——红着眼却没掉一滴泪,握着枪的手稳得像磐石,笑着说出那些残忍的话时,眼底没有一丝波澜。那股爆发力,不仅震惊了他们,连林应自己都始料未及。
“以前总觉得,是我们在保护她。”张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现在才发现,她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坚强。”
“思怡是我们的。”刘婉忽然开口,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她做什么都对。”
“不。”林应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们是思怡的。我们都是。她想要什么,都该有。她值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激起共鸣。他们看着我沉睡的侧脸,眼神里渐渐只剩下疼惜和坚定。那些关于“她是不是太狠了”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在经历了那样的黑暗之后,她能亲手撕碎枷锁,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碎的耳语。我被那点若有若无的声响吵得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林应怀里缩了缩,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嘘——”林应立刻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掌心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被惊醒的孩子,“乖,接着睡。没事了。”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我蹭了蹭他温热的颈窝,很快又沉入了梦乡。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
再次醒来时,窗外是一片刺眼的白。
不是医院里那种惨白的灯光,是带着光泽的、鲜活的白,像无数碎钻在阳光下闪烁。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适应那片光亮,转头时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外面还罩着一件熟悉的黑色外套——是林应常穿的那件,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皂角香。
而我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条白色的长裙。裙摆蓬松得像云朵,料子柔软得不像话,贴在皮肤上带着微凉的舒适。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副驾驶座上放着我的手机和一个保温杯。
他们去哪了?
疑惑像羽毛一样搔着心尖,我掀开毯子,轻轻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清冽的雪气,呛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脚刚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车停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身后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峰顶隐在缭绕的云雾里,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留白。而眼前,原本该是一片纯白的雪地,竟被铺成了一条通往高处的红毯——不,不是红毯,是无数支红玫瑰,被人细心地铺在雪地上,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妖冶的光。
红与白的碰撞,热烈得像要燃烧起来,却又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思怡醒啦?”
身后传来轻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刘婉正笑着朝我走来。她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羽绒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白色头纱。
没等我开口问,她就不由分说地把我转了个身,小心翼翼地将头纱戴在我头上。纱质轻盈,垂在脸颊两侧,带着朦胧的美感。
“你慢点,我还没……”
“别问啦。”刘婉笑着打断我,伸手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那片玫瑰铺成的路引,“他们都在上边等着呢,我们快点上去。”
她的力气不大,我却没舍得挣开。被她拉着往前走时,脚下的玫瑰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是花瓣上的冰晶被踩碎的声音。路两旁不知何时被人插了许多白色的蜡烛,火苗在寒风里轻轻摇曳,像坠入雪地的星星。
越往上走,景象越让我心惊。
每隔几步,就有一张被相框裱起来的照片——有我和林应小时候在槐树下的合影,他手里拿着半个包子,正往我嘴里塞;有我们十三岁那年,在干妈灵前拉钩的样子,他的手比我的大不了多少,却握得异常用力;有我们在基地里的合照,张沐和方小宁挤在我们中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傻乎乎的笑……
照片一直延续到山顶,像一条铺展开的时光隧道,将那些散落的、珍贵的记忆,一一串联起来。
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我看到了张沐和方小宁。他们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不远处的平台边缘,看到我过来,都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而平台中央,背对着我的那个身影,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得像株雪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是林应。
他大概是特意打理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冷冽的眉眼,此刻竟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像是盛着整片星空。
直到被刘婉推到他面前,我还像在梦里似的,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明明在基地里办过婚礼的。很简单,就我们五个人,在食堂里加了几个菜,他给我戴了枚素圈戒指,说“以后就是林太太了”。那时候我们都是“死人”,能安稳地在一起,就已经是奢望,哪里敢想这样盛大的场面。
他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
“老婆,”林应笑着朝我伸出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还没愣过来?”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和记忆里无数次牵起我的那只手,一模一样。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发顶,轻轻蹭着那层薄薄的头纱。然后,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覆上我的眼角,小心翼翼地吻掉那些滚烫的泪。
“不许哭。”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呼吸拂过我的脸颊,“从今天开始,我们只留幸福的眼泪,好不好?”
我想说“好”,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思怡,嫁给他!”张沐在旁边起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就是就是,赶紧答应啊!”刘婉也跟着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花瓣,正笑着朝我们撒过来。
方小宁推了推眼镜,虽然没说话,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林应松开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单膝跪在雪地上。打开盒子的瞬间,一道柔和的光映了出来——里面躺着的,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银戒指,戒面上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思怡。
是那枚戒指。
是他十三岁那年,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在那个昏暗的阁楼里,偷偷戴在我手上的那枚。后来我生病住院,不小心弄丢了,为此哭了好几天,他当时笑着说“没关系,以后给你买更好的”,眼里却藏着我没看懂的失落。
“这枚戒指,我找了很久。”林应仰头看着我,眼底的光比雪山上的阳光还要亮,“后来在老家的旧箱子里找到了,上面沾了点灰,我找人重新打磨了,还加了点东西。”
他拿起戒指,我这才看清,戒面内侧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应”字,和我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而戒指的材质,摸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不像是普通的银……
我的心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林应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眼神温柔得像要把我融化:“干妈说过,要看着我们好好的。她不在了,就用这个方式,陪着我们。”
是干妈的骨灰。
他把干妈剩下的骨灰,做成了这枚戒指。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滚烫的暖意。我想起干妈总说“思怡是个好姑娘,我们家阿应要好好待她”,想起她把我护在身后,对着沈娟说“以后这孩子跟我了”,想起她临终前,拉着我和林应的手,一遍遍地说“要互相扶持,好好活着”。
她一直都在。
以另一种方式,看着我们,陪着我们。
“老婆,”林应的声音带着点紧张,喉结轻轻滚动着,“十三岁那年,我没敢说。现在,我想正式问你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沈思怡,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看着他跪在雪地里的样子,看着他眼底清晰的倒影,看着那枚承载了太多思念的戒指,笑着点了点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愿意。”
声音哽咽着,却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