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陷进皮肉的瞬间,我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可这点疼,根本抵不过心里那片漫无边际的荒芜。我像个耍赖的孩子,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得也越来越用力。
林应闷哼了一声,却没推开我。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紧到我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他的手在我背上胡乱地抚摸着,带着明显的慌乱,声音碎成了片:“别这样……思怡,别这样……你咬吧,咬我没关系,别折磨自己……”
他的胳膊就在我嘴边,肌肉因为隐忍而微微绷紧。可我咬着咬着,眼泪就流得更凶了。我恨的不是他啊。我恨的是那些过往,恨的是这个让我痛苦不堪的人生,恨的是我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轻轻松松地活着?
“你不准死……”他还在不停地念叨,声音里带着哭腔,“思怡,求你了,不准死……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干妈把你交给我,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我还没带你去看遍所有的春天,还没给你买够所有口味的蛋糕,你不能走……”
旁边的啜泣声越来越响,张沐粗重的呼吸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刘婉用纸巾擦眼泪的声音窸窸窣窣,方小宁大概是忍不住,跑到走廊尽头哭出了声。
整个病房里,都是悲伤的味道。
我咬得累了,哭得也累了。眼皮越来越重,像灌了铅。林应的怀抱很暖,他的心跳很稳,像一首老旧的催眠曲。那些翻涌的痛苦似乎也暂时退潮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我松开嘴,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皂角的味道,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好像听到林应在我耳边说:“睡吧,我在。睡醒了,就不痛了。”
可他骗了我。
再次陷入混沌,迎接我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汹涌的痛苦。
我开始发高烧,体温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烧得我意识不清,浑身滚烫,却又觉得冷,冷得牙齿打颤。
我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柴房,里面堆满了发霉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被锁在里面,外面传来父母的争吵声和弟弟的哭闹声。我想喊,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有人把一块肥腻腻的肉塞进我嘴里,我拼命地吐,却被人死死按住头,那滑腻的触感顺着喉咙往下滑,恶心的感觉让我浑身痉挛。
“吃!给我吃下去!”是父亲暴躁的声音。
我挣扎着,挥舞着手臂,却被打得浑身是伤。
“杀了我……求你了……杀了我吧……”我在梦里哭喊着,身体不停地抽搐。
“思怡!思怡!醒醒!”是林应焦急的声音,他在不停地叫我,用冷毛巾敷我的额头,试图把我从噩梦里拉出来。
可我醒不过来。那些痛苦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旋转,我看到干妈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眼圈通红;看到林应小时候把包子递给我时,眼里的那份小心翼翼;看到自己拿着小刀,对着手腕发呆时的空洞……
我无意识地挥舞着手,指甲在自己身上乱抓,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林应赶紧抓住我的手,可我像疯了一样挣扎,他只好用布条轻轻把我的手绑在床沿,防止我再伤害自己。
“对不起……思怡,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不停地道歉,声音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那一周,基地的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计算部的键盘声稀疏了许多,张沐把大部分工作都推给了别人,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外。刘婉每天都炖好粥,小心翼翼地想喂我,可我根本咽不下去。方小宁查遍了所有的资料,想找到能缓解我痛苦的方法,却只能一次次失望地放下文件。
他们轮流守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色比我这个病人还要苍白。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是沉默地坐着,看着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呓语的我,眼泪无声地滑落。
偶尔,他们会低声交谈几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我。
“她小时候……明明那么爱笑。”刘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次林应从学校回来,她都像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笑得像颗小太阳。”
“可她总说肚子疼。”张沐的声音很低沉,“我们那时候以为是她不想上学找的借口,现在才知道……”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方小宁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们都以为她在林家过得很好,以为她早就忘了那些事……我们太没用了,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救了我们多少次?”张沐苦笑了一声,“基地好几次差点垮掉,都是她力挽狂澜。星尘系统出问题的时候,她三天三夜没合眼,硬生生把它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我被人陷害的时候,是她找出证据洗清我的嫌疑……可我们呢?我们连让她好好睡一觉都做不到。”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我无意识的呓语和他们压抑的叹息。
林应很少说话。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被绑住的手,用棉签沾着水湿润我的嘴唇。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长了出来,整个人憔悴得像变了个人。
但他没有倒下。
在守着我的间隙,他开始秘密调查。
他动用了基地所有的资源,甚至联系了以前安插在老家的人,搜集了所有关于我家的资料。那些尘封的档案,那些被人遗忘的记录,一点点被他拼凑起来,送到了基地。
一周后,我的高烧终于退了。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喉咙很干,头还有点疼,但那种要把人撕裂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
林应趴在床边睡着了,他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胳膊上,那个被我咬出来的牙印已经结痂,旁边还有许多新的、浅浅的划痕,大概是我在昏睡中又抓伤了他。
病房外传来压抑的谈话声。
我挣扎着坐起来,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她八岁那年的体检报告,营养不良,贫血,身上有多处陈旧性伤痕。”是张沐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还有这个,”刘婉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十岁的时候,因为被强行灌药,急性肠胃炎住院,她父母从来没去看过她,一直是干妈在照顾。”
“这是她老家邻居的证词。”方小宁的声音很低,“他们说,经常看到她被锁在柴房里,饿肚子是常事,有时候还会被她弟弟追着打。她父母欠了赌债,债主上门的时候,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还有这个。”林应的声音响起,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父亲的日记,里面写着‘养个赔钱货不如卖掉’,还有她母亲跟别人的聊天记录,说‘要不是看她还有点用,早就把她扔了’……”
我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好久,张沐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像野兽一样的低吼,紧接着是拳头砸在墙上的声音。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力,“怎么能这么对她?她那时候才多大啊……”
“还有这个。”林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奇怪的、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语调,“她十二岁那年,她父母真的联系了人贩子,想把她卖掉。要不是干妈及时发现,拿着钱把她赎回来,她早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病房里一片死寂。
我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些我拼命想逃离的,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原来,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温暖,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能活到现在,是不是只是一个意外。
林应他们大概是怕我听到,谈话声渐渐小了下去。但我知道,他们都在哭。
他们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他们终于知道了,那个总是笑着的小太阳,其实从未被阳光照耀过。
我慢慢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冰凉冰凉的。
也许,林应说得对。
我不能死。
不是为了谁,只是想看看,这场布满荆棘的人生,到底还能有多苦。
只是,真的……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