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本是寻常,奈何春风也需绕开几处蹊跷。诸君且看这满纸的蝴蝶、树根与标本,倒像是本博物志了。我原想写段踏青游记,谁知连泥土的湿度、树影的倾斜都要再三斟酌,生怕哪个词儿突然就“不合时宜”起来。
如今的笔墨,须得像旧时药铺的伙计抓药,明明开的是人参,抓的须是甘草。好在诸君都是明白人,见着蝴蝶自会想起花香,摸着树根便知泥土温厚。这其中的曲笔婉转,倒让我想起幼时临帖,明明描的是颜筋柳骨,落在纸上却成了自家模样。
说来也怪,同样的春风春雨,落在江南便是沾衣欲湿杏花雨,落在塞北就成了胡天八月即飞雪。可见这天地间的道理,原本就存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机锋。我常想,若是陶渊明生在今日,怕也要为《桃花源记》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犯难——毕竟谁说得准,那落英缤纷算不算得过于艳丽呢?
前些时日重读《诗经》,关关雎鸠尚且要注疏后妃之德,这才恍然:原来这般不得已的笔墨,古已有之。孔夫子编订诗三百,自称思无邪,可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句子,何尝不需要后人费心诠释?可见文字的命运,从来不由文字本身决定,倒像是河床上的卵石,总要被时代的流水反复冲刷打磨。
忽然想起少年时读《红楼梦》,最爱宝玉黛玉共读《西厢》那段。如今再想,那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的句子,在大观园里何尝不是的文字?可见这笔墨的疆界,从来都是流动的。昨日之禁忌,或成今日之雅事;今日之常理,未必不是明日之桎梏。
有时提笔,竟觉得自己像在苏州园林里造景。明明想画曲径通幽,偏要先用假山掩去大半;本想写豁然开朗,却得借一扇漏窗徐徐展开。这般欲说还休的笔法,倒让我想起李商隐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缠绵,总要藏在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景语里。
这倒让我记起一桩旧事:昔年白石老人画虾,三笔两笔便得神韵。有人问他为何不画水,老人笑答:虾在,水自在。如今我这支秃笔,倒要学着这般境界。既然不能明写春水涟漪,那便多画几尾游虾;既然不便直说山势险峻,不如多描几片云霞。诸君都是解人,见着游虾自会想起清波,望着云霞便知峰峦叠嶂。
只是苦了诸君,读段踏青文字还要这般费心揣度。这倒应了那句老话:满纸春风言,尽在不语中。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野草》里说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此刻重读此言,竟品出别样滋味。
也罢,既然园子里的花不能随意采摘,那我们就学着欣赏整座园林的布局。毕竟真正的春色,从来不在某一朵花的开合,而在整阵春风的姿态。诸君若从这满纸的蝴蝶、树根、游虾、云霞里,还能窥见三分春意,便算不负这番笔墨周旋了。
末了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那段佳话:谢安问《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般不着悲喜而尽得风流的笔法,或许正是我该好生揣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