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窗纸被日头晒得发脆，贾环把《春秋》往案上一推，纸页翻动的声响里都带着股燥气。已经是戌时了，烛火跳了跳，映得他眼仁发酸，满脑子都是郑伯克段于鄢的字句，这几日连续苦读，贾环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乱的像房梁上垂下来的蛛网。
他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砚台，墨汁在青石板地上洇开一小团，像块化不开的乌云。见次贾环的心中更加烦闷，索性换了件半新的青布长衫，一个人悄悄溜出角门——他想去护城河沿上吹吹风，将心中的烦闷之气散一散。
刚拐过街角，就听见一阵喧闹。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推搡着一个秀才，那人戴顶软塌塌的方巾，长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被推得踉跄几步，怀里的东西掉出来，滚了一地——竟是些磨得发亮的书卷，还有半块啃剩的干饼。
穷酸样也敢往酒楼跟前凑？领头的汉子啐了一口，抬脚就要去踩那散落的书卷。秀才猛地扑过去，用后背护住书，脊梁骨挺得笔直，声音发颤却不肯软：书是圣贤言，你、你不能踩！
贾环站在树影里看的清楚，见此人虽然衣着寒酸，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倔强，就像当初的自己，明明天资不高，但是凭借自己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执念，才有了今天的名利加身，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悯。
汉子们见他不肯服软，更来了气，正要动手，贾环不知怎的就走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汉子的胳膊，冷声说道：“他欠你们多少钱，我出了。”说完从袖里摸出十几文钱，往旁边茶摊的桌子上一敲：他的茶钱，我给了。
汉子们愣了愣，见他衣着虽然不算华丽，但是眉眼间带着点说不清的气派，悻悻地骂了两句，转身走了。
秀才慌忙爬起来拾书，手指被地上的石子硌出红印也不顾，叠好书卷往贾环作揖：多谢兄台......话没说完，肚子先响了一声，他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贾环看着他怀里的书卷，封皮都磨掉了，却用细麻绳仔细捆着，忽然觉得心里那股烦闷散了些。他指了指另一边酒肆的檐下：那边有树荫，去坐坐？
秀才眼睛亮了亮，又赶紧摆手：不敢叨扰......
我也想透透气。贾环先迈步过去，找了个靠近桥边的位置坐下，看着护城河上漂过的柳叶。秀才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下，小心翼翼地把书卷放在腿上，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低头摩挲着书卷上的补丁，嘴角竟带着点笑。
看见书生的样子，贾环忽然也想笑，说道：“兄台还没吃饭吧。”
秀才刚想说吃过了，怎奈肚子不争气的又发出“咕噜”一声，秀才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贾环见状连忙叫过伙计说道：“给我来五个馒头，一斤牛肉，几样小菜，再来一壶酒！”说完扔给小二一两银子。
小二接过银子，脸上都乐开花了，今天可是遇到财神爷了，连忙躬身笑道：“二位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安排。”不多时就端着一大盘白面馒头，几样家常小菜，一盘子牛肉、一只肥鸡、还有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摆在二人面前笑道：“您的菜齐了，二位公子慢用。”
秀才看着桌上的饭菜直咽口水，但是看向对面的贾环又有些不好意思。贾环看了他一眼：“吃吧，别客气！”
秀才连忙起身道谢，说完抓起馒头和牛肉就吃了起来，兴许是饿的太狠，吃的有点快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噎住了，看着他的样子贾环连忙给他倒了杯酒，让他喝了，秀才嘴里含糊着道了声谢，又继续大吃起来。
贾环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秀才大快朵颐的样子，吃的那叫一个香，一看就是饿了许久，不下片刻桌子上的菜就吃了个七七八八。秀才这才满足的打了个饱嗝，起身对着贾环躬身施礼道：“多谢兄台，一饭之恩，小生赵凡铭记于心！”
贾环摆了摆手道：“赵兄客气了，看兄台的样子也是来参加乡试的？”说完贾环又给赵凡倒了一杯酒。
赵凡苦笑一声说道：“不瞒兄台，我本是扬州人氏，前些日在赶考途中路遇歹人，财物被劫掠一空，多亏书童拼死相护，方才逃难至此，怎奈如今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若非公子出手相救，今日还不知如何。”赵凡越说越激动，眼中泪光闪烁。
贾环听完也是一阵唏嘘，说道：“那赵兄今后如何打算？”
“眼下乡试在即，欲去码头寻一份差事，凑些银钱解决温饱，待科举之后，再做打算！”赵凡无奈说道。
贾环心道：此人仪表谈吐不俗，又同是考生，不如帮他一把。直接给他银子吧，怕落了他文人的风骨，倒不如给他寻个差事。说道：“我有一次差事不知道赵兄可愿往？”
“兄台说笑了，如今我还有什么愿意不愿的。”赵凡自嘲苦笑说道。
“那好，如今我休书一封，你拿着我的书信去云锦坊找云掌柜，她自会安排你！”说完，叫店小二取了笔墨，提笔将书信写好，交与赵凡。
赵凡看了一眼，暗叹好字，才将信宝贝似的揣进怀中，对着贾环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敢问恩公姓名！”
“小生姓贾名环，江宁人氏，也是本届考生，若是有缘我们考场相见！”贾环起身拱手。
“原来是贾兄，贾兄之恩，赵凡铭记于心，来日必将报答恩公！”说完抱着那包发亮书卷，疾步向云锦坊而去。
贾环看着赵凡远去的背影，心中也是一阵畅快，此时天色已晚，贾环怕家里惦记，连忙起身向贾府而去。
立秋刚过，金陵城的暑气尚未全消，贡院街已是人声鼎沸。朱漆大门外的两尊石狮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檐下“江南贡院”的匾额被新漆刷得锃亮，今天是八月初九，江南乡试的首场正考即将开始。
一大早，巷弄里挤满了提着考篮的举子，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家人搀扶着，颤巍巍理着考牌上的姓名；也有十几岁岁的少年，攥着袖口反复背诵《论语》章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贾环则是特意换上了一件青蓝色的粗布长衫，元宝提着书箱，早早来到贡院门口等候。远远的贾环就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那日在河边茶摊救下的赵凡，贾环见他比起当日大不相同：只见赵凡面色红润，头戴方巾，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此时正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竹篮，紧张地等候在龙门前。
贡院门前的石阶下，兵丁们正按册点名。“江宁府！甄士原”“在！”一个衣着华丽矮胖的举子应声而出，正满脸微笑的向兵丁走去，众考生见此人圆滚滚的又叫甄士原，有考生起哄道：“这位兄台还真是圆啊！”此话一出惹的众人一阵大笑。
贾环心道：这个人名字跟他本人还挺般配，待看清这个人的长相时，不禁一愣，这个甄士原正是县试放榜之日，口口声声“老子愿意”的那名考生，没想到他也进入了乡试，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不多时，兵士就点名道：“扬州府！赵凡！”赵凡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接受士兵检查，兵士见篮子里只有笔墨和几块干粮，寒酸的要命，便冷哼一声推搡着进去吧。赵凡也不在意，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兵士叫道：“江宁府！贾环！”赵凡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门口，在门口搜身检查的正是自己恩人贾环，兵士一见贾环带上书童，书箱中备有精致的糕点和参片，就是此人家室不凡，小声笑道：“这位公子里边请！”
贾环点了点头接过书箱进入考场，抬头正看到不远处的赵凡，微笑的点头示意，赵凡本想过来寒暄几句，怎奈考场有规矩，只得相视一笑，进入自己的考棚。
辰时三刻，铜锣响过三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关闭，号舍区早已搭起凉棚，每个三尺见方的格子里，都摆着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案几。贾环找到自己的“天”字号舍，放下书箱便开始整理：砚台注水研墨，宣纸裁成四折，连烛台都擦得干干净净。隔壁“地”字号舍里，一个矮胖圆脸举子正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念诵《文昌帝君阴骘文》，诵完之后，嘴里念念有词道：“愿帝君保佑学生笔下生花，不负十年灯火。”
贾环听完也是一笑，这位仁兄还真是个人才，这佛脚都抱到文昌帝君身上去了。
日头渐高，贡院内外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贾环望着案上的考题“君子务本”，忽然想起林如海说的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深吸一口气，蘸饱浓墨，笔锋落在纸上的那一刻，贾环尽情书写的多年来心中的不屈与抱负.......
墙外的街市上，茶馆酒肆里坐满了等候的人。说书先生暂停了《三国》，改讲起往届状元的轶事；卖桂花糕的小贩穿梭其间，蒸笼里的甜香混着秋风，漫过整条贡院街。今夜的秦淮河上，无数考生的家人放起河灯，灯影里漂着的，都是“金榜题名”的念想。
暮色四合时，第一缕烛火从号舍的窗格里透出来。像星星落在人间，一盏，两盏，渐渐连成了片。贾环借着烛光看自己写的策论，忽然笑了——无论结果如何，此刻握着笔的自己，终究是对得起那些挑灯夜读的晨昏与那些人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