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那次“偶遇”带来的微妙破冰,如同在坚硬的冻土上凿开了一道缝隙。随后,擎天资本派出的、由顶尖芯片架构师和AI算法专家组成的专业技术尽调团队,以极其谦逊和专业的态度,开始了与“灵汐计算”团队的技术交流。
这个过程,远比任何商业谈判都更加耗费心神。
沈岱渊和他的核心团队,是一群纯粹的技术信徒。他们对资本有着本能的不信任,对任何可能干涉其技术路线的“指导”都抱有极高的警惕。擎天的技术团队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诚意,从最底层的数学原理开始讨论,深入每一个电路设计细节,用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对前沿趋势的深刻理解,一点点地消除对方的疑虑,证明自己并非那种“只懂财务报表、不懂技术代码”的传统投资人。
与此同时,在正式的商业谈判桌上,气氛则显得更加凝重和艰难。
擎天资本总部,那间可以俯瞰半个江城景色的顶级会议室里,谈判双方分坐长桌两侧。一边是以叶凡为首,苏雨墨、陈默及投资、法务团队构成的擎天方阵,阵容强大,气势沉稳。另一边,则只有沈岱渊,以及他那位同样技术出身、兼任法务和财务的大学同学合伙人,显得势单力薄,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执拗。
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焦点并非收购价格——叶凡在这一点上展现出了极大的魄力和远见,他给出的估值远远超出了市场对一家尚未流片、仅停留在原型验证阶段的初创公司的常规判断,甚至让沈岱渊本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真正的分歧,在于控制权、技术独立性和发展路径。
“沈博士,我们理解并尊重您对技术路线的坚持。”苏雨墨作为主谈,声音清晰而冷静,“擎天投资的核心目的,是希望‘灵汐’的技术能够与我们‘绕道超车’的战略形成强大协同,而非干涉。但是,作为主要投资人,我们需要在董事会拥有相应席位,并对公司的重大战略决策,尤其是资金的使用方向和里程碑规划,拥有知情权和共同决策权。这是对双方负责。”
沈岱渊直接摇头,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不行。董事会席位可以给,但只能是观察员席位,没有投票权。‘灵汐’的技术路线和研发节奏,必须由我们核心团队百分之百掌控。我不希望看到外行指导内行,为了迎合市场或者所谓的‘战略协同’,扭曲甚至阉割我们的技术愿景。”
他的合伙人扶了扶眼镜,补充道:“苏总,叶总,我们知道擎天的实力。但技术突破,尤其是底层架构的革新,不是搭积木,无法用严格的KpI和时间表来框定。我们需要的是自由的探索空间,而不是来自资本方的绩效压力。”
叶凡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他理解沈岱渊的顾虑,太多充满潜力的技术初创公司,在资本的裹挟下迷失了方向,最终沦为平庸。但他也必须为擎天的投资负责,确保“灵汐”的技术研发能够与擎天的整体战略形成有效联动,而不是变成一个完全不受控制、可能偏离航向的“孤岛”。
“关于研发独立性,我们可以尊重。”叶凡终于开口,声音沉稳,“甚至可以签订协议,保证擎天在未来五年内,不干涉‘灵汐’具体的技术路径选择。但是,沈博士,技术最终需要落地,需要创造价值。我们是否可以共同制定一个基于技术里程碑的、相对灵活的框架性目标?比如,在特定时间点,完成特定场景下的能效比验证?这并非为了束缚你们,而是为了让我们双方,对未来的合作前景,有一个共同的、可预期的图景。”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试图在“绝对自由”和“完全控制”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然而,沈岱渊依然紧锁眉头:“叶总,我欣赏您的诚意。但‘特定场景’、‘能效比验证’这些词汇,本身就带着传统芯片行业的思维定式。我们做的是范式迁移,它的价值可能体现在目前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过早地设定框架,哪怕是灵活的框架,也可能成为一种无形的束缚。”
谈判再次卡住。空气中弥漫着理念碰撞带来的无形火花。
苏雨墨试图从商业逻辑角度切入,阐述擎天的生态平台如何能加速“灵汐”技术的商业化应用。陈默则从资源支持的角度,承诺提供顶尖的EdA工具、流片渠道和测试环境。
但沈岱渊似乎对这一切“附加价值”并不十分动心。他反复强调:“资源很重要,但理念的契合更重要。如果我们对技术的本质、对未来的判断不在一个频道上,再多的资源投入,最终也可能因为方向性的分歧而付诸东流。”
他的固执,让经验丰富的擎天谈判团队都感到有些无力。这不是讨价还价,这是价值观和认知层面的硬碰硬。
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止,双方都需要时间冷静和思考。
休息室里,陈默忍不住抱怨:“这个沈博士,也太理想主义了!完全不考虑商业现实!”
苏雨墨则显得更为冷静:“他不是不考虑,而是将他所认定的‘技术理想’置于商业现实之上。这是一种极致的纯粹,也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对付这样的人,常规的谈判技巧和利益交换,效果有限。”
叶凡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脑海中回响着沈岱渊的话——“理念的契合更重要”。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创立擎天资本时,不也是怀揣着用技术和智慧改变某些行业格局的理想吗?曾几何时,他也像沈岱渊一样,对纯粹的商业算计抱有警惕。只是后来,在资本与市场的洪流中,他学会了更多的权衡与策略,但那份初心,似乎从未真正熄灭。
柳如烟嘲讽他“天真”的话语,此刻莫名地在耳边响起,却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某个想法。
他转过身,对苏雨墨和陈默说道:“下一轮,我单独和他谈。”
再次回到谈判桌时,会议室里只剩下叶凡和沈岱渊两人。
叶凡没有绕圈子,他开门见山:“沈博士,抛开所有商业条款不谈。我想知道,在你心目中,‘灵汐’的技术,最终极的图景是什么?”
沈岱渊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叶凡会问这个。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逐渐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不是做出一个比现有GpU能效比高几倍的芯片。那太狭隘了。我希望的是,构建一种全新的、更接近生命系统信息处理方式的通用计算基础。它应该能更高效地处理我们这个世界产生的、海量的、非结构化的、持续变化的流数据。从卫星遥感数据流,到城市交通数据流,再到生物神经信号……最终,也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智能本身,甚至……理解我们的大脑。”
他的话语带着技术狂人特有的宏大叙事,听起来有些遥远,甚至不切实际。
但叶凡听得很认真,他没有打断,更没有流露出任何质疑。直到沈岱渊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很宏大的愿景。那么,你认为星火科技构筑的,基于传统计算架构和专利壁垒的‘天空之城’,是阻碍这种愿景实现的一道高墙吗?”
沈岱渊皱了皱眉:“他们的模式,是基于旧的范式进行极致优化,本质上是在修修补补。而我们认为,未来需要的是重构地基。”
“所以,我们目标一致。”叶凡看着他,目光锐利而真诚,“擎天想要打破星火科技的垄断,不是为了取代它成为另一个垄断者,而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加开放、多元、鼓励技术范式创新的生态。‘灵汐’的技术,在我看来,正是打破旧范式,为未来生态奠定新基石的钥匙之一。”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需要你为了擎天的短期战略去修改你的技术路线。恰恰相反,我希望擎天的资源和生态,能够成为你实现那个终极图景的‘加速器’和‘试验场’。你可以将我们的卫星数据实时处理需求,作为你技术验证的一个挑战性场景,但这绝不是唯一场景,更不是最终目的。”
“至于控制权……”叶凡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让沈岱渊极其意外的决定,“我可以放弃董事会投票权,只保留观察员席位。但我要求,在‘灵汐’的技术成果优先应用于擎天生态的同时,我们必须共同成立一个由双方技术领袖组成的‘联合技术委员会’,就技术发展方向和协同可能性进行持续、深入的探讨。这个委员会,没有行政命令,只有技术交流和建议。”
这意味着,叶凡放弃了通过资本力量强行掌控“灵汐”发展方向的权力,转而寻求一种基于技术共识和相互信任的深度绑定。他将赌注,完全压在了对沈岱渊技术判断力的信任,以及对“灵汐”技术本身颠覆性潜力的信念上。
沈岱渊彻底愣住了。他预想过各种资本方的条件和手段,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主动放弃最核心的控制权诉求,转而寻求一种近乎“技术同盟”式的合作。
他看着叶凡,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虚伪或算计。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诚意和一种对技术未来的共同渴望。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阳光移动着角度,在光滑的桌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许久,沈岱渊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叶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被理解和尊重的动容,“如果……如果是这样的合作模式。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具体的细节了。”
艰难的谈判,终于在理念层面达成关键性共识的这一刻,迎来了真正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