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房间里,灯光把陈默那张写满了震惊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捏着那份薄薄的草案,感觉手心里全是汗,那几张纸比他刚领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还要烫手。
“老板……您……您这是要……跟红旗商场……正面开战啊?!”
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带了点颤音。
这份草案的内容,在他看来已经不是引火烧身那么简单了。
这简直就是扛着一桶汽油,自己主动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里跳啊!
成立什么新兴商业促进会,把市里那些被红旗商场欺负得跟孙子似的个体户都联合起来?
这不等于是在红旗商场那位王总的脸上左右开弓,疯狂地抽大嘴巴子吗?!
“开战?”
晏明洲闻言,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他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吧”声。
“陈默啊,你这个用词不准确。”
“这不叫开战。”
“这叫……扶贫。”
陈默:“……”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一次被自家老板那清奇的脑回路给撞得七荤八素。
扶贫?
有您这么扶贫的吗?!
这分明就是拉着一群光脚的,准备去把那个穿鞋的给活活踩死啊!
“行了,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就按我说的去办。”
“记住,请人的时候姿态要放低,就说我晏明洲初来乍到,想跟市里各位做生意的前辈们交个朋友,学习学习经验。”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眼神里闪着一丝狐狸似的狡黠。
“哦,对了,地点就定在市里最好的那个迎宾楼茶馆,定最大的那个包间。告诉他们,茶水点心我全包了。”
接下来的两天,陈默感觉自己腿都快跑断了。
他按照晏明洲给的指示,骑着一辆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穿梭在市里大大小小的街巷里。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看起来繁华的城市里,竟然藏着这么多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
有在菜市场旁边开了个小裁缝铺,天天被红旗商场的布料柜台挤兑得接不到活儿的老张。
有在学校门口卖点文具零食,结果被红旗商场举报无证经营,三天两头被工商查的李哥。
还有……
这些人,一听到红旗商场四个字,那反应就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要么是唉声叹气,要么就是咬牙切齿。
而当他们听说是那个最近在报纸上闹出天大动静的明洲实业的晏老板要请他们喝茶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啥玩意儿?那个晏老板要请我喝茶?”裁缝老张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脸的警惕,“小同志,你不是骗子吧?人家那种大老板能看得上我这小门小户?”
“就是!”五金店的李哥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听说那个晏老板跟红旗商场的王总不对付,他这是想拉着我们当枪使吧?不行不行,这浑水我们可不敢趟!我们这小胳膊小腿的,可经不起他们神仙打架!”
陈默磨破了嘴皮子,把晏明洲教他的那套说辞翻来覆去地说了八百遍。
“各位老板,我们老板说了,就是交个朋友,大家一起聊聊生意上的难处,人多力量大嘛,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可效果甚微。
这些人被欺负怕了,一个个都跟惊弓之鸟似的,根本不敢出头。
直到陈默使出了晏明洲教他的最后一招。
“各位老板,我们老板还说了。”陈默清了清嗓子,“这次茶会,就是单纯的喝茶聊天,大家要是觉得信不过,不来也没关系。不过呢,我们老板已经包下了迎宾楼最大的包间,那里的龙井虾仁和蟹粉小笼可是市里一绝。”
“大家要是不来,那我们老板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把那一大桌子好菜给吃了,唉,想想都觉得浪费。”
这话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那些原本还满腹狐疑的小老板们,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迎宾楼的龙井虾仁?!
那可是市长请客才吃得上的硬菜啊!
去!
天塌下来也得去!
大不了到时候光吃不说话,就当是占那有钱人一次便宜了!
迎宾楼二楼,牡丹厅。
陈默看着包间里这稀稀拉拉坐着的十几个人,心里有些打鼓。
他这两天跑断了腿,发出去三十多张请柬,结果真正到场的还不到一半。
而且来的人一个个都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缩着脖子,眼神躲闪,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包间里的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
“咳,那个……各位老板,先喝茶,喝茶。”陈默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我们老板马上就到。”
“小同志啊,”裁缝老张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那个晏老板到底想干啥啊?他把我们叫来,不会真就是喝杯茶吧?”
“是啊!我这店里还一堆事呢!要是没事我可就先走了啊!”五金店的李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王虎那魁梧的身影先是像一尊铁塔一样出现在门口,他目光锐利地在包间里扫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才侧过身。
晏明洲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休闲西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一出现,整个包间的光线似乎都亮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太年轻了。
这是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气场太强了。
他脸上虽然带着和煦的微笑,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来时,却带着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李哥,瞬间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抱歉。”
晏明洲的声音很温和,他走到位子上坐下。
“我叫晏明洲,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跟各位交个朋友。”
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刻就有服务员鱼贯而入,将早就准备好的精美茶点和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硬菜端了上来。
那扑鼻的香气让在座的这些平时省吃俭用惯了的小老板们,一个个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家别客气,边吃边聊。”晏明洲笑着招呼道。
可没一个人敢动筷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晏明洲也不急,他自己先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细细地品了品才放下筷子。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犯嘀咕,觉得我把你们叫来,是想拉着你们去跟红旗商场对着干。”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错。”晏明洲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紧张的脸,语气不急不缓。
“红旗商场是国营单位,是老大哥,按理说应该带着我们这些个体户一起发展,共同富裕,可他们是怎么做的?”
“他们利用自己的垄断地位打压价格,抢夺客户,甚至勾结一些部门给我们下绊子穿小鞋。”
“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你们哪个没被他们欺负过?哪个没受过他们的气?”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谁没受过气?
裁缝老张想起了自己因为布料进价比红旗商场高,硬生生丢掉好几个老主顾时对方柜台主任那副轻蔑的嘴脸。
五金店的李哥想起了自己因为卖的钉子比红旗商场便宜一分钱,就被举报扰乱市场,罚了五十块钱时的憋屈。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泪史。
“我知道,你们怕。”晏明洲的声音再次响起,“怕他们店大欺客,怕他们报复,你们觉得自己就是个小虾米,人家是条大鲨鱼斗不过。”
“以前是这样。”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因为你们有我。”
他站起身,走到包间中央,声音掷地有声。
“一只蚂蚁是斗不过大象,但如果是一群蚂蚁呢?”
“我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成立一个安平市新兴商业促进会!我来当这个会长!”
“从今天起,我们抱成一团!布料,我们一起去省城进货,拿最低的批发价!五金,我帮你们联系南方的厂家,直接绕过中间商!谁家要是再被工商税务的人找麻烦,我来出面,我来请最好的律师!”
“他红旗商场不是喜欢玩垄断吗?那我们就自己建一个渠道!他不是喜欢打价格战吗?那我们的成本就比他更低!”
“他王卓不是喜欢用关系压人吗?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关系!”
就在这时,晏明洲口袋里那个特意从港城带回来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
那“铃铃铃”的刺耳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被这玩意儿给吓了一跳。
晏明洲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了那个板砖一样的大哥大,按下了接听键。
“喂,顾县长啊……对,是我。”
“嗯,在市里,跟几个朋友喝茶呢……没什么大事,就是聊聊怎么把生意做大做强,为咱们市的经济发展多做点贡献嘛。”
“案子?哦,您说那个案子啊……有结果了?这么快?辛苦辛苦!真是太感谢您了!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他挂了电话,看了一眼包间里那十几个已经彻底石化的老板,笑了笑。
“不好意思,安平县的顾县长打来的,说是我们厂前段时间那个小麻烦已经解决了,抓到人了。”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
可听在那些老板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顾县长!
那可是市里新来的大领导!
竟然会亲自给他打电话汇报案情进展?!
这……这是何等通天的关系啊!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看着晏明洲,那眼神里从之前的怀疑和警惕,变成了震惊!
“晏……晏会长!”五金店的李哥第一个站了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我……我加入!我早就看那个姓王的孙子不顺眼了!我跟他干了!”
“我也加入!”裁缝老张也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反正都是死,不如跟着晏会长,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一时间,整个包间群情激奋!
所有人都被晏明洲这番话和这个恰到好处的电话,彻底点燃了!
晏明洲看着眼前这副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既然大家信得过我晏明洲,那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钱一起赚,有事一起扛!”
“他红旗商场算个屁!”
“我们今天就要团结起来,把这天给他捅个窟窿!”
与此同时,红旗商场总经理办公室。
王卓正得意地听着副手老刘的汇报。
“王总,您这招高啊!我打听过了,那个姓晏的今天在迎宾楼请客,想把那些个体户都忽悠过去,结果呢?三十多个人,就去了十几个!我看这事啊,悬!”
“哼。”王卓端起茶杯,不屑地冷笑一声,“一群乌合之众,还想跟我斗?嫩了点。”
他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是工商局的周科长。
他一脸的焦急,额头上全是汗。
“王……王总,不好了!出事了!”
“慌什么!”王卓皱了皱眉,“天塌下来了?”
“天是没塌下来……”周科长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可……可也差不多了!那个晏明洲,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一尊大佛!市里主管商业的刘副市长亲自打电话到我们局里,说是要大力支持什么新兴商业促进会的发展,让我们……让我们全力配合,不得设置任何障碍!”
“你说什么?!”
王卓手里的茶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