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之后,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在某些瞬间被无限拉长。
那条深灰色的毛巾被林小溪仔细洗净、晾干,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办公桌抽屉的最里层。她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将它归还。它像一个无声的信物,提醒着那个雨夜里不同寻常的温暖和那句低沉的“早点休息”。
顾言琛似乎也恢复了往常的节奏,依旧是那个忙碌、严谨、要求苛刻的总经理。但在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小溪能察觉到一丝不同。
他会默许她在非紧急事务的邮件里,使用比之前稍显随意的措辞;会在她提交的报告得到他简短“可”的批复时,感受到那背后并非全然冰冷的审视;偶尔在茶水间相遇,他掠过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毫无温度,而是带着一种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停留。
这种变化像春日冰面下的暗流,微弱,却真实存在。
这天下午,顾言琛的内线电话打到林小溪座机,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小溪放下手头的工作,整理了一下衣着,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与距离的办公室。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顾言琛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讲着电话,背影挺拔。他示意她稍等。小溪安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目光不经意扫过他宽大的桌面。除了整齐的文件、笔记本电脑,一角还放着一盒打开了的胃药,旁边是半杯水。
他胃不舒服?小溪的心微微揪了一下。想起他时常加班、饮食不规律,这似乎并不意外。
很快,他结束通话,转过身来。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顾总。”小溪收敛心神,恭敬地开口。
“嗯。”顾言琛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略显陈旧的蓝色文件夹,推到桌沿,“‘南城旧改’项目,三年前的案子,虽然最终没完全按计划推行,但前期的市场调研和阻力分析做得非常扎实,尤其是对本土居民心态的把握,很有参考价值。”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你拿回去看看,重点学习他们处理复杂利益关系时的思路和技巧,‘晨曦计划’下一阶段可能会遇到类似问题。”
“好的,顾总。”小溪上前一步,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指尖触碰到略带磨砂质感的封皮,心里有些讶异。他居然会亲自找这种“历史资料”给她学习,而且是以一种……近乎指导的姿态。
“里面有些数据可能过时了,注意甄别。”他补充了一句,随即低下头,开始翻阅另一份文件,显然谈话已经结束。
“是,我明白。谢谢顾总。”小溪抱着文件夹,微微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工位,她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并没有立刻打开。心里还萦绕着对他身体状况的一丝担忧,以及对他这番“特别指导”的微妙感触。
直到下班后,办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黄昏的色彩,林小溪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翻开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
里面果然是厚厚一沓关于“南城旧改”项目的资料,市场分析报告、居民访谈记录、政策文件汇编、会议纪要……纸张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气息。她认真地翻阅着,确实如他所说,很多处理问题的方式和角度,对现在的项目很有启发。
她看得入神,时间悄然流逝。当翻到文件夹中后部分时,一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不同于其他A4打印纸的纸张滑了出来。那是几份印刷质量一般、更像是内部传阅的简报,抬头写着“启明星集团w市分公司内部通讯”。
w市?
小溪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地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简报的日期——正是顾言琛被“流放”到w市的第一年。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一张张地翻看这些简报。内容很枯燥,无非是分公司的一些业务动态、团建活动、优秀员工表彰之类的。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翻到第三张简报时,她的目光定格在了空白处。
那页简报的边角,留白较多。而在那空白处,用一种她无比熟悉、锋利而略显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些零散的词语和短句。像是主人在阅读时,心绪不宁,随手写下的思绪碎片。
“水土不服……”
“阻力……比预期大。”
“团队……磨合。”
“压力。”
“失眠。”
“……”
这些词语,像一个个无声的镜头,瞬间将小溪拉回到了三年前。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初到陌生城市、肩负重任、却举步维艰的顾言琛。他不再是那个在大学校园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不是后来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总经理,而是一个独自面对压力、孤独挣扎的年轻人。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她继续往下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简报最下方的空白处,几乎贴近页脚的地方,还有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字迹。那墨水似乎因为受潮或有水滴溅落过,有些洇开,字迹也变得断续不清。
她凑近了,几乎是屏住呼吸,仔细辨认。
前面几个字依稀可辨:“……何时是……”
后面跟着的两个字,被水渍晕染得更加模糊,笔画缠绕在一起,几乎难以识别。但小溪对这笔迹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入骨髓。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那模糊的墨迹,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战栗。
那两个字是——
“……头。”
笔画有些歪斜,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和……无力感。
想念。
他想念?
他想念什么?想念A市?想念他熟悉的环境和事业?还是……想念……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场分离,痛彻心扉的只有她一个人。她以为他冷静、理智,甚至冷酷地接受了家族的安排,迅速在新的领域开疆拓土,早已将那段校园恋情抛诸脑后。
可眼前这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封闭已久的心门。
原来,他并非全然无情。
原来,在那些她独自舔舐伤口、以为他早已忘却的日日夜夜里,他也曾在遥远的异乡,承受着压力,并且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写下过“想念”。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泛黄的简报上,迅速晕开,与那陈旧的、模糊的“想念”二字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心痛、不解,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在痛苦。
原来,他们的分离,对两个人而言,都是一场凌迟。
她不知道自己在办公桌前哭了多久,直到情绪稍微平复,才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份简报重新整理好,用回形针仔细别回原处,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将整个蓝色文件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属于他的过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她和他之间,这段因为几页陈旧简报而突然被缩短的距离。
她抱着文件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存着陌生号码的联系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却没有拨打,也没有发信息。她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文件夹封皮上,闭上眼睛,任由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因为这两个模糊的字,开始寸寸龟裂,生出疼痛而又充满希望的嫩芽。而他,此刻或许仍在办公室里,忍受着胃部的不适,浑然不知,一段被他尘封的往事,正以这样一种方式,悄然瓦解着另一个人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