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沧回到他那间位于宿舍区最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住所时，已是后半夜。冰冷的墙壁散发着潮湿的气味，房间里除了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和一套简易的清洁设备外，几乎空无一物，与他审讯室里那些琳琅满目、用途各异的刑具形成了可悲的对比。
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灼烧般疼痛，精神图景却像是被暴风雨彻底洗涤过一般，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他褪下被鞭痕与血污浸染的制服，赤身走进狭窄的淋浴间，打开了冷水开关。刺骨的冰水冲刷过绽开的皮肉，带来一阵阵战栗，却奇异地安抚了那亢奋到几乎要撕裂他理智的清醒感。
（不用留手……进步……）
太子的话语，连同那双蓝紫色眼眸中难以解读的、混合着厌烦与一丝……或许是认可的情绪，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试图理解“进步”的含义。是指他减少了不必要的审讯？还是指他主动寻求“治疗”以维持工作效率？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线团，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身影——太子秦衍朝。是太子赋予了他这短暂的清明，是太子肯定了他的……价值？
这个认知让他干涸扭曲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任由冷水冲刷，直到身体的温度几乎与环境同化，大脑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个瞬间——鞭影落下，痛苦炸开，世界归于清晰，而太子的目光，是那片清晰世界中唯一的光源。
最终，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高度紧绷的神经。他关闭水阀，用干燥的毛巾机械地擦干身体，甚至没有处理背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便直接倒在了硬板床上。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通过个人终端，向审讯组的核心副官发送了一条简短的加密指令：
「即日起，调整审讯策略。对新收押、身份背景尚未完全核实者，暂缓重刑。优先进行心理评估与基础讯问，确有疑点或抗拒者，再依规呈报，由我定夺刑罚等级。」
指令发出，他甚至没有等待回复，便彻底陷入了黑暗。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定格的是太子那双仿佛蕴藏着整个星云的眼眸，以及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似乎是被肯定了。
……
审讯组地下核心区域，值夜班的副官收到这条消息时，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反复确认了发送者的加密标识，确实是组长黎沧无误。可这内容……
“暂缓重刑？”“心理评估优先？”
这几个词语组合在一起，从黎沧的终端发出来，简直比帝国明天宣布解散还要惊悚。副官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监控屏上那些即便在深夜也依旧灯火通明、偶尔传来压抑声响的审讯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下传达。
一些被紧急通讯从浅眠中唤醒的资深审讯员，在听到这条新指令后，反应各不相同。年轻些的、入职时就已经习惯了黎沧那套高效残酷作风的，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怀疑组长是不是在测试他们的忠诚度。而少数几位在黎沧上位前就在此工作、见证了审讯组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老人，则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惊疑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头儿……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一个胆大的年轻审讯员在内部加密频道里小声嘀咕。
“闭嘴，执行命令。”一位资历较老的审讯官冷声呵斥，但他自己心里也翻腾着巨浪。黎沧的改变，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意味着审讯组这潭死水，可能要起波澜了。
尽管疑虑重重，但长久以来形成的绝对服从惯性，让整个审讯组还是在黎明到来前，悄无声息地调整了工作流程。新送来的几个身份不明的嫌犯，没有被立刻拖入刑讯室，而是先进行了详细的登记、身体检查以及初步的、相对“温和”的讯问。确定有重大嫌疑且拒不配合的，档案被标记，等待黎沧亲自处理；而那些背景模糊、证据链薄弱的，则被暂时羁押，观察动向。
整个审讯组的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仿佛在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
……
翌日清晨，庄园主楼。
或许是因为前一天耗费了过多心神在处理黎沧这件棘手事上，太子和洛轩难得地起晚了些。等到他们下楼时，路夏燃已经吃完早餐，正准备去医疗中心；白衡朔早已前往军部；而泉添则一边打着优雅的哈欠，一边快速解决着面前的营养粥，显然也是在赶时间。
“早啊，哥，洛哥。”路夏燃活力依旧，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跑了。
泉添看到他们，放下勺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殿下，洛哥，我先去议会了，今天有个能源委员会的闭门会议。”他起身，对着太子眨了眨眼，语气带着点狡黠，“希望能再‘顺当’一天。”
太子懒懒地抬了抬手，算是回应。
泉添离开后，餐厅里安静下来。太子和洛轩沉默地用着早餐，气氛有些沉闷。潘晓倒是准时出现了，他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灰色家居服，看起来精神不错，安静地坐在一旁用餐，没有打扰两人。
用完早餐，三人默契地移步至太子书房。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开始吧。”太子在主位坐下，揉了揉眉心，将昨晚因黎沧打断而未能深入讨论的话题重新提起，“那三家，克伦威尔、霍索恩、布莱克，我们需要一个能同时刺痛他们，又能让他们互相撕咬的突破口。”
洛轩将整理好的资料投影到光屏上，沉声道：“根据昨晚大家提供的信息和潘总后续补充的情报，这三家虽然领域不同，但并非毫无交集。”他指向几条错综复杂的线条，“他们在‘星域边缘矿业开发联合体’这个半官方的机构里，都有不同程度的利益渗透。克伦威尔家族利用军需采购的影响力，为联合体的矿业设备采购和运输提供便利，并从中收取高额回扣；霍索恩家族则通过其控制的银行，为联合体的扩张提供巨额贷款，并利用金融手段操纵相关矿业公司的股价；布莱克家族虽然主业是农业，但其在第七星域拥有大片土地，其中部分区域被探测出含有稀有矿产，他们以环保和保障农业为由，阻挠开发，实则待价而沽，试图从联合体那里换取更大的利益分成。”
潘晓接着补充，软糯的嗓音带着精准的分析：“这个‘星域边缘矿业开发联合体’本身就是利益媾和的温床，账目混乱，监管薄弱。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我建议，先释放一个烟雾弹。”他看向太子，“比如，可以让人在议会非正式场合，放出风声，说皇室有意整顿联合体，重新评估各家资质和贡献度，可能引入新的、更具竞争力的合作方，甚至考虑将部分项目收归国有。”
太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锐光：“引蛇出洞？”
“没错。”潘晓点头，“利益当前，尤其是可能动摇根本的利益，再牢固的联盟也会出现裂痕。克伦威尔担心失去军需这块肥肉，霍索恩害怕坏账和股价暴跌，布莱克则恐惧土地被强制征收或价值缩水。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要么联合起来向议会施压，要么……互相推诿责任，试图将对方推出去当替罪羊。”
洛轩接口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的旧怨和互相鄙视会放大这种不信任感。我们可以暗中推动，比如，让克伦威尔‘偶然’得知，霍索恩正在暗中接触新的设备供应商；让霍索恩‘意外’发现，布莱克其实早已暗中将部分矿产探测权抵押给了他的竞争对手；再让布莱克‘听说’，克伦威尔在军部会议上指责他阻碍帝国资源开发……”
太子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而充满算计：“让他们狗咬狗，我们在背后收集证据。等他们撕得差不多了，再抛出确凿的铁证，一举钉死。”他看向洛轩和潘晓，“烟雾弹的事情，泉添在议会操作起来更方便。后续的信息引导和证据收集，就交给你们了。需要调动其他人手，直接跟我说。”
“明白。”洛轩和潘晓同时应道。
计划初定，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这注定是一场不见硝烟却凶险异常的战争，对手是盘踞帝国多年的地头蛇，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反噬。
太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蓝紫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幽暗的深海。
（克伦威尔、霍索恩、布莱克……希望你们喜欢这份即将到来的‘惊喜’。）
而在他身后，洛轩和潘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