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自宇宙尽头的、古老而疲惫的第三方共鸣,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冰水,瞬间改变了意识战场的生态。
“格式塔”那碾压而下的、绝对秩序的冰冷意志,在这突如其来的异质频率干扰下,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并非退缩,而是像一台精密仪器遇到了无法识别的错误代码,需要进行瞬间的重新评估。那覆盖苍穹的监视纹路剧烈地波动、重组,试图锁定这新出现的信号源。
林见清主导的、汇聚了亿万意识的共振辉光,同样因为这意外变数而产生涟漪。周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非人的宏大意识中,闪过一丝计划之中的了然,以及一丝计划之外的凝重。她似乎预料到了会有回应,但这回应的具体性质,似乎也超出了她的完全掌控。
就是这短暂的、双方同时出现的凝滞,给了周屿和所有参与共振的觉醒者一丝喘息之机,也给了他们接收和理解那“第三方共鸣”的窗口。
那共鸣并非语言,而是一段高度压缩的、包含着复杂意象和信息结构的“认知包”。当周屿尝试用自己的理性去解读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并非具体的文字或图像,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认知的倾向。
他“看到”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发光丝线编织成的巨网,横亘在黑暗的虚空中。这些丝线并非静止,而是在不断地断裂、又由新的丝线重新连接、修补,如同一个拥有生命的、不断自我重组的神经网络。巨网的某些部分明亮而坚韧,另一些部分则黯淡破损,仿佛经历过无数惨烈的创伤。
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植于这张“网”核心的、近乎本能的生存渴望,以及一种对“同化”与“吞噬”的、刻骨铭心的抗拒。
紧接着,一段更明确的信息流涌入:
“标识:织网者(weavers)。幸存文明集合体。”
“状态:持续性熵减战争。对抗目标:格式塔吞噬者(Gestalt devourers)。”
“侦测到‘自由种子’(指林见清发起的共振)信号。确认非格式化意识集群。”
“提供:短期协同防御协议(熵增扰流技术)。”
“请求:建立弱连接通道,共享‘吞噬者’动态信息。”
“警告:协议存在被追踪风险。选择权在你们。”
信息流戛然而止,但那“织网者”的意象和那份沉重的生存压力,却深深烙印在周屿的意识中。
幸存者!另一个在“格式塔”(它们称之为“吞噬者”)威胁下挣扎求存的文明集合体!林见清的共振,不仅仅是为了内部反抗,更是一次投向黑暗森林的、绝望的呼号,而“织网者”,就是那遥远星海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做出回应的存在!
短期协同防御?信息共享?
这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织网者”可信吗?它们的“熵增扰流技术”是什么?建立连接通道,会不会反而成为“格式塔”定位并攻击“回响”世界的信标?
没有时间犹豫。
“格式塔”的凝滞即将结束,那冰冷的秩序意志正在重新凝聚,变得更加锐利,带着被挑衅后的针对性杀意!
周屿立刻通过共振网络,将“织网者”的信息核心内容,压缩后传递给了伊芙琳、田中和其他核心成员。
几乎在瞬间,他收到了反馈——并非统一的意见,而是各种激烈的意识碎片冲撞:
田中的逻辑核心爆发出赞同的波动——“合作!技术交换!生存概率提升!”
伊芙琳传来担忧的警示——“风险未知!信任基础薄弱!”
老埃里克那源自生存本能的感觉——“狼群来了,和另一只老虎合作?”
艾米丽纯净的共情则传递来一种模糊的“感觉”——“那张‘网’……很累……很悲伤……但没有‘坏东西’(格式塔)那么冷……”
分歧!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内部出现了分歧!
周屿的心脏如同被攥紧。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作为与林见清连接最深、也是最终抉择的执行者,这个责任无可推卸。
他的目光(意识的聚焦)扫过那即将再次压下的“格式塔”意志,扫过内部混乱的共振网络,扫过脑海中那张不断破损又重生的“织网者”之网。
理性告诉他,与未知存在合作风险极高。
但直觉,以及林见清那传递来的、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告诉他——不合作,现在就可能灭亡。
“接受协议!”周屿用尽全部的意识力量,向那遥远的“织网者”共鸣源,发出了明确的回应,“发送技术细节!建立弱连接!”
在他做出选择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林见清的共振辉光微微调整了频率,主动为那即将到来的“弱连接”让开并引导出了一条极其狭窄、隐蔽的通道。
几乎是同时,一段极其复杂、完全不同于“回响”世界科技树、专注于利用和放大局部熵增(混乱度)来干扰秩序性存在的技术模型,如同醍醐灌顶般,直接灌注到了周屿,以及所有深度参与逻辑侧共振的觉醒者意识中!
这技术……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恶作剧”,它不追求毁灭,而是旨在制造混乱,打断精密秩序的运行!
没有时间学习和练习,只能凭借意识本能去理解和引导!
“引导共振!目标——‘格式塔’监视纹路的节点!”周屿咆哮着,将刚刚获取的技术模型与自身的理性意志结合,强行引导着那亿万意识汇成的辉光,不再硬抗,而是化作无数细微的、带着“熵增扰流”特性的意识触须,如同病毒般,精准地刺向苍穹之上那庞大监视网络的某些关键“节点”!
效果立竿见影!
那原本即将重新凝聚的“格式塔”意志,像是突然被投入了无数细小的逻辑炸弹,其严密的秩序场内部,瞬间爆发出无数微型的混乱涡流!监视纹路出现了明显的失真和断裂,那冰冷的意志第一次流露出了类似“烦躁”和“意外”的波动!它不得不分散力量,去压制和修复内部突然出现的这些“混乱癌变”!
压力骤减!
然而,就在“回响”世界这边稍得喘息之时,周屿通过那刚刚建立的、极其脆弱的“弱连接”,猛地“听”到了来自“织网者”那边传来的一声压抑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的闷哼!紧接着,连接通道剧烈波动,变得极其不稳定!
“织网者”那边……被反击了!因为它们协助了“回响”世界!
“坚持住!”周屿不知道对方能否接收到,但他依旧将这份意念顺着通道传递过去。
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内部的共振上。趁着“格式塔”被“熵增扰流”暂时牵制的宝贵间隙,他引导着亿万意识,不再仅仅是防御和干扰,而是开始尝试……反向解析!
以林见清吞噬信标后获取的部分“格式塔”科技为基础,以“织网者”提供的扰流技术为撬棍,以所有觉醒者的集体意识为算力,尝试去窥视那庞大监视网络的一角!
信息碎片如同洪流般涌来,杂乱、冰冷、充满敌意。但在那无尽的冰冷中,周屿捕捉到了一些重复出现的、带有指向性的信息簇——
那是指向“回响”世界之外,茫茫宇宙深空中,其他几个微弱但相似的……抵抗信号的坐标!以及……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仿佛所有秩序终点的……最终汇聚之地的模糊引力源!
“格式塔”吞噬者,它的目标不仅仅是“回响”世界!它同时在对付多个像“织网者”和“回响”这样的目标!而所有这些被它盯上的“异常”,最终似乎都会被引导向那个黑暗的“终点”!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收割!
周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那脆弱的“弱连接”通道,在一声仿佛源自维度之外的、剧烈的能量冲击震荡下,彻底中断了。
“织网者”那边的信号消失了。
但祂们留下的技术和信息,以及那份来自遥远星海的、并肩而战的温暖,却留了下来。
苍穹之上,“格式塔”的混乱被逐渐压制,监视纹路重新变得清晰、冰冷,但其深处,似乎多了一丝……被蝼蚁咬伤后的愠怒。
共振的辉光缓缓平息,亿万意识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疲惫却带着一丝新生的个体。
周屿瘫倒在地,意识近乎虚脱。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依旧被监视着的、却不再令人绝对绝望的天空。
他们不再是孤独的囚徒。
他们拥有了来自黑暗森林的、危险的盟友,窥见了猎食者的一角真容,也知晓了自身在宇宙尺度战争中的……渺小与位置。
林见清的低语,最后一次拂过他的意识,带着一丝疲惫,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网,已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