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案的尘埃落定,像一道分水岭,将王石安的生活划为前后两段。
高二下学期的最后两个月,他在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寂静中蛰伏。
每日清晨五点半,宿舍楼还沉浸在灰蓝色的曦光里,他已借着走廊声控灯短暂的光亮背诵古诗词。
深夜十一点熄灯后,他蜷在被子深处,用手电筒的微光演算物理题,光斑在草稿纸上晃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周明和林晓梅成了他沉默的同盟。
周明不再插科打诨,而是默默将食堂唯一的肉菜拨到他碗里。
林晓梅则用不同颜色的便签纸将易错知识点分类粘贴,塞进他的笔袋。
三人常在月考后的傍晚沿着操场散步,夕阳将影子拉长,周明突然说:“安哥,等高考完,咱们去黑虎网吧旧址放鞭炮!”
王石安被他说的话,逗得笑了笑,抬头望着远处工地塔吊上闪烁的灯,轻声答道:“先过了窄门再说。”
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具象化为试卷的厚度:数学的圆锥曲线笔记摞起来已超过拳高,英语完形填空的错题本被翻得毛了边。
高二期末考时,王石安第一次冲进年级前五。
班主任老陈将成绩单递给他时,指尖在“物理98分”上停留片刻,欣慰的笑了笑,说了一句:“石安,不容易啊!你的成绩对得起你的努力!窄门虽有光,但门楣很低,得弯着腰才能进。”
经过了一个暑假。
高三开学第一天,教室后墙贴出倒计时牌:“距高考还有298天”。
数字用猩红墨水印刷,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王石安的生活进入更极致的压缩状态:课间十分钟用来啃冷馒头,上厕所小跑计算秒数,甚至开发出边刷牙边背单词的“多线程操作”。
第一次月考的惨败像一盆冰水,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全军覆没,化学有机推断题因一个碳原子写错链式崩盘。
当晚他在水房用冷水冲头,镜子里的人眼眶深陷,下巴冒出青茬。
林晓梅贴心的递来毛巾时突然说:“我爸曾说过,烧瓷器时釉裂了不要扔,锔上金粉,裂痕反而成最独特的纹路。”
这句话让他想起弟弟王望祖下巴的伤疤,当夜他在日记里写:“窄门不是闯,是凿出来的。”
在高三上学期的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试中,时间在飞速流逝。
危机在寒冬爆发。腊月里流感席卷全校,王石安持续高烧三天仍坚持早读,最终在课堂咳出血丝。
校医勒令休息,他却把输液瓶挂在床头背政治。
周明红着眼眶吼他:“安哥,你他妈不要命了!”
王石安看着滴答的药液,哑声回答:“望祖在技校车零件,误差不能超0.01毫米。我这点苦,算什么?”
转折发生在年后的模拟考。
或许因身体透支后触底反弹,或许因长期积累的裂变,他的总分区排名首次闯入全市前100。
作文题《桥》他写兄弟二人:一人以笔为凿刻窄门浮雕,一人以车床为砧锻宽桥钢骨。
阅卷老师批注:“具象与象征交织,有路遥《平凡的世界》之气韵。”
当王石安在题海中沉浮时,王望祖在技校车间里完成着另一种“高考”。
他的双手被机油浸得黢黑,指甲缝里嵌着金属屑,但眼神愈发沉静。
数控机床的显示屏幽蓝如深海,他输入代码时像在书写另一种诗篇——G01指令是直线叙事,G02\/G03是圆弧抒情,而m30指令落下时,一个精密涡轮叶片在刀尖下诞生,光洁如银鱼。
市技能大赛前夕,他制作的液压阀体因温差出现微米级变形。
深夜车间只剩他一人,用体温焐热千分尺反复校准,直到东方既白。
赛后他跑到一中门口,托门卫给哥哥捎去一张字条:“哥,我的桥墩误差0.005毫米,比头发丝细。”
王石安将纸条夹进《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扉页,此后每次挫败时都摩挲那行字,像触摸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
寒假中,过春节,兄弟俩短暂重逢。
年夜饭桌上,父亲王老实第一次给两人各倒一杯白酒,举起杯笑到:“你两兄弟,窄门宽桥,都是通天路。”
窗外烟花炸响,母亲李秀莲悄悄用围裙擦眼角的泪花。
过完年,高三下学期,也是高考最后的冲刺,时间像被加速的胶片。
王石安的草稿纸得用公斤计量,笔芯消耗速度让文具店老板咋舌。
王望祖在车间通宵备战省赛,用废料车出“必胜”二字摆在床头。
某种暗涌的默契在兄弟间流动:王石安模拟考失利时,会收到弟弟托人送来的新车工件,锃亮的金属光泽像无声的鼓励。
王望祖被复杂图纸困住时,哥哥的写的信总适时抵达:“G代码里藏着你教我的耐心。”
王石安在一次又一次与周明、林晓梅并肩的模拟考中,时间的洪流终于将他们推到了最终的战场——高考!”
高考前夜,王石安收到一个包裹:王望祖用不锈钢车的高考准考证模型。
他指腹划过“窄门你走,宽桥我修”的刻痕。他可以推开窗,望着星空,仿佛听到远处技校方向隐约传来的机床轰鸣声,那一刻,他仿佛与弟弟在不同的战场为同一个未来并肩作战。
他笑了笑,握着冰凉的金属牌,想起三年前黑虎网吧里那个沉迷游戏的少年,此刻正在技校宿舍核对工具清单。
命运像一场精密的车削,将他们打磨成截然不同却彼此咬合的齿轮。
6月7日,也就是高考当日,朝阳初升。
王石安走进考场前,回头望了一眼校门外黑压压的家长群。
父亲王老实穿着洗褪色的中山装,站在最远处,像一棵沉默的老树。没有挥手,也没有喊话,只是用力挺了挺一直有些佝偻的腰背,然后朝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试卷发下时,他想起弟弟的话,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时竟异常平稳。
作文题《时间的声音》,他写下:“时间不是滴答的钟摆,而是哥哥在深夜笔尖的沙沙声,是弟弟在车间车刀与金属的摩擦声。这些声音汇聚成河,冲垮过黑暗,终将托起所有不肯沉没的灵魂。”
最后一个句点画完时,窗外蝉鸣骤起,仿佛为一场漫长的跋涉奏响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