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漫过崖顶时,秦翊的作战靴在青石板上碾出血印。
每一步都像踩碎玻璃渣,从脚底窜到脊椎的疼,但他腰板挺得比界碑还直——这是祖父教的,军人站着是枪,倒下是碑。
小豆的手扣在他肘弯,掌心全是汗。
她能感觉到他肌肉在抖,像根绷到极限的弦,却偏要撑着那口气往界碑挪。秦队,歇会儿。她声音发颤,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秦翊的声音比晨风还轻,却带着股钉进石头里的狠劲。
他机械臂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当年边境雷场留下的伤,此刻正替他分担着七成体重。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
小石头母亲的蓝布衫下摆沾着泥,手里的粗陶碗腾着热气,姜汤的姜辣混着血锈味漫开。小秦队长。她喊得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惊得小豆肩头一颤。
秦翊侧过脸,右眼蒙着渗血的纱布,左眼里映出老太太发颤的手。
那双手他记得,去年小石头下葬时,这双手攥着他的战术手套哭,指甲掐进他腕骨:国家要是忘了我儿子,我就去北京闹。
我家小子走时你说国家不会忘老太太把碗往他手边送,姜汤泼出来,烫得她缩了下手指,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真没忘。
秦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笑,可扯动嘴角的疼让他眼眶发酸。
指尖触到碗沿的瞬间,他摸到粗陶上的纹路,像小石头小时候给他看的弹珠,圆溜溜的,还沾着灶膛的烟火气。
老太太忽然转身,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她掏出块旧毛巾,沾着江水去擦界碑上的泥。107号界碑五个字被擦得发亮,红漆在晨光里像团烧不尽的火。当年小石头总说,等他当排长了,要把界碑擦得比他的钢盔还亮。她的声音闷在碑前,现在,我替他擦。
秦翊没说话。
他摸出贴在胸口的照片残片——是妹妹的,八岁那年在军区大院拍的,战火里只剩半张笑脸。
他把残片按在心脏位置,那里还留着子弹穿过的疤。
然后他转身,面向北方。
风掀起他的作战服下摆,露出腰间的弹痕。
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拇指压着帽檐,手肘与肩齐平——这是父亲教的,军人的脊梁,断了也要支棱着。
龙旗。他低唤。
小豆早把龙旗残片捧在掌心。
那是三年前首战边境时的战旗,边角焦黑,却在中间留着巴掌大的完整龙纹,是他用身体护下来的。
她展开随身带的宣纸,蘸了墨要替他写,却被他摇了摇头。
秦翊摸出战术刀,在掌心划了道口子。
血珠涌出来,在宣纸上晕开。
他捏着笔,机械指与血肉手配合着,每一笔都像在刻进石头里。字的竖笔抖了抖,是因为左肩的旧伤在抽痛;的三点水重了些,像战友的血滴;的横划得极直,像界碑的棱;的底钩挑得很高,像要勾住云端的太阳。
最后一笔收住时,他的手垂了下来。
宣纸落在阿龙之子怀里,少年的手指在发抖,却把纸捧得比自己的命还金贵。我会去一百所学校,讲一百个故事。他抽着鼻子,眼泪砸在字上,秦叔叔,你说的,要让孩子们记住我们的名字。
秦翊想摸摸他的头,手抬到半空就垂了下去。
他听见小豆的抽噎声近在咫尺,看见她的影子在眼前晃,像团模糊的暖光。
然后黑暗涌上来,比边境的夜还浓。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小豆的手始终攥着他的,暖得像团火。
她贴在他耳边絮絮说着话,从今天早上老涂婶送的姜汤,说到林骁又往弹壳里装了崖顶的土,说到村民们在山脚下点了灯笼,排成两个字,火光把天都映红了。
你不准走。她的声音突然哑了,带着股狠劲,我不许你一个人走完。
秦翊的睫毛颤了颤。
他想应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沈砚的声音从无线电里炸出来:清明回声立项了,他的巡讲录音会是第一节历史课。那些老东西说,要让每个孩子背得出烈士的名字,像背唐诗宋词那样。沈砚笑了,带着鼻音,你看,我们没输。
三日后醒过来时,秦翊眼前一片漆黑。
他慌了一瞬,伸手去摸,却触到小豆的脸。别怕。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只是眼睛坏了,耳朵灵着呢。
他真的听见了。
广播里传来稚嫩的童声:我叫阿龙,我没有消失。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小石头,像浪潮一样涌过来,撞得他耳膜发疼。
他摸索着床头,摸到一本书,封皮是粗糙的盲文,扉页刻着主编:阿龙之子;顾问:小豆。
《边境英烈志》。小豆在他耳边说,阿龙之子每天放学都去图书馆查资料,手都写肿了。
秦翊笑了,笑得眼角发涩。
他终于卸下那副绷了三十年的盔甲,像个普通老人那样,把书贴在脸上。
某个黄昏,轮椅停在江畔。
风裹着江潮的腥气,吹乱小豆的发丝。
她推着他慢慢走,听见远处校门口传来嬉闹声。阿龙之子带孩子们放千纸鹤呢。她轻声说,每只翅膀都写着烈士的名字。
一只纸鹤轻轻落在他膝上。
秦翊用指尖抚过折痕,粗糙的纸面上还留着铅笔的印记,是两个字。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江面。
听......他低语,他们在飞。
小豆俯身问:
秦翊没答。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进衣领,烫得他心口发疼。
江面上的波光里,他仿佛看见陈铮在笑,阿龙举着日记本跑,小石头擦界碑的手悬在半空,老涂的烟杆在晨雾里明灭。
他们踏浪而来,军靴声混着潮声,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战歌。
我们,回来了。
风里的回响还没散,晨雾又漫进城市。
主干道的路灯下,几个交警在搬路障,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指令:注意排查,重点区域......
秦翊的耳朵动了动。他摸了摸膝上的纸鹤,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