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膛拉制技术的初步成功,如同在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让整个“沈氏工坊”为之振奋。
工匠们连日来的挫败感和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涨的热情和前所未有的信心。
陈主事天马行空的想法,竟然真的能够实现!
这不仅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对他们这些匠人价值的极大肯定。
在陈启明的带领下,工匠们乘胜追击,开始对拉刀的材料配比、淬火工艺进行系统性的优化试验,同时改进拉床的结构,力求提高拉削的精度和效率。
陈启明则一头扎进了更深层的研究——如何为线膛枪配备合适的弹药。
传统的球形铅弹与线膛配合效果不佳,他需要设计一种能够与膛线紧密咬合、在飞行中保持稳定的新式弹头。
工坊内,炉火日夜不息,敲打声、讨论声、试验成功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这技术攻关的关键时刻,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工坊的平静。
这日午后,陈启明正在书房内绘制新式弹头的草图,翘儿端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进来。
“大人,歇息片刻吧,您已忙了一上午了。”
陈启明刚接过碗,还没来得及喝,工坊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拍门声,夹杂着官腔十足的呼喝:
“开门!快开门!官府查检!”
声音突兀而凌厉,瞬间让工坊内的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官府查检?怎么会突然来查检?是例行的巡查,还是…走漏了风声?
陈启明脸色骤变,与翘儿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赵师傅!”陈启明压低声音,朝门外喊道。
赵德海急匆匆推门而入,脸上也带着惊慌:“先生,是税课司的吏员,带着几个衙役,说是例行核查商号账目和物料。”
税课司?核查账目?
陈启明心中飞速盘算。“沈氏工坊”明面上的身份是丝绸染坊,接受税课司核查倒也说得过去。但时机如此巧合,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沉住气!”陈启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吩咐,“赵师傅,你带人去应付,账目和库房明面的东西都准备好,一切按规矩来,切勿慌张,更不可起冲突!翘儿,你立刻去后院,将一号工坊里所有与火器相关的图纸、零件、工具,全部转移到密室!快!”
“是!”赵德海和翘儿立刻分头行动。
陈启明则迅速将书桌上所有敏感的图纸和笔记塞进一个暗格,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缓步向外走去。
工坊大门已被打开,几名税课司的吏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按着腰刀的衙役,眼神倨傲地扫视着院内。
为首的是一个留着鼠须的干瘦吏员,皮笑肉不笑地对迎上去的赵德海道:“赵管事吧?鄙人税课司刘司吏,奉命核查各家商号账目仓储,以防奸商偷漏税银。打扰了!”
赵德海连忙陪笑道:“不敢不敢,刘司吏辛苦,快请进。账册库房都已备好,请各位大人查验。”
刘司吏嗯了一声,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在院内四处打量,尤其在几间紧闭的工坊门上停留了片刻。
“赵管事,你这工坊,倒是安静得很啊。不是说做丝绸染整吗?怎不见染缸,不闻人声?”
赵德海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大人,近日进的生丝品质不佳,正在处理,暂未下缸。工匠们都在后院整理物料,故而前院安静。”
“哦?”刘司吏拖长了语调,显然不信,“整理物料?带咱家去看看后院如何?”
说着,他竟直接带着人就要往后院闯!
赵德海脸色微变,正要阻拦,陈启明适时地走了出来,拱手道:“这位大人请了。”
刘司吏停下脚步,斜眼打量着陈启明:“你是?”
“鄙姓陈,是东家请来的账房先生。”陈启明不卑不亢道,“大人要查账目,前厅已备好。后院乃是工坊重地,堆放杂物,杂乱不堪,恐污了各位大人的眼。还是先请前厅用茶,查验账册为要。”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身份,又给了对方台阶。
刘司吏盯着陈启明看了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陈启明神色平静,目光坦然。
僵持片刻,刘司吏哼了一声:“也罢,就先查账册!”
一行人这才转向前厅账房。
陈启明暗中松了口气,对赵德海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去应付,自己则留在院中,心神不宁地留意着后院的动静。
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吏员们装模作样地翻查着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破绽的丝绸生意账本。
陈启明的心却悬在半空。他担心的是后院,担心翘儿转移物品是否顺利,更担心这些吏员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那刘司吏在账房坐了片刻,便不耐烦地起身,借口出恭,又溜达到了院子里,目光再次瞟向后院方向。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金属器物掉在了地上!
刘司吏耳朵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朝后院走去:“什么声音?!”
陈启明心中大惊,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拦住:“大人,后院杂乱,怕是野猫碰倒了东西…”
“闪开!”刘司吏一把推开陈启明,带着衙役就往后院冲!
陈启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旦被他们看到工坊内的景象,一切就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工坊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刘司吏!好巧啊,你也在此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管家正站在大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
刘司吏见到沈管家,脸色微微一变,脚步顿时停住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沈大管家!您这是…?”
沈管家笑呵呵地走进来,仿佛没看到现场的紧张气氛:“东家派我给陈账房送些新茶过来。怎么,刘司吏今日有空来这小工坊巡查?”
刘司吏干笑两声:“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沈管家走到刘司吏身边,看似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刘兄,这工坊是苏老爷关照的生意,账目上绝无问题。这点小心意,给弟兄们买杯茶喝,这大热天的,辛苦了。”
说话间,一张银票已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刘司吏的袖中。
刘司吏捏了捏袖中的银票,厚度让他十分满意,脸上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哎呀,沈大管家太客气了!苏老爷的生意,那自然是规规矩矩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走个过场而已。”
他转身对还在查账的吏员喊道:“账目查得怎么样了?没问题就撤了吧,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吏员们心领神会,立刻合上账本:“回司吏,账目清晰,并无问题。”
刘司吏对沈管家和陈启明拱拱手:“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带着手下衙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工坊,仿佛生怕走慢一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就这样被沈管家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看着税课司的人消失在巷口,陈启明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看向沈管家,由衷道:“沈管家,多谢了!若非您及时赶到…”
沈管家摆摆手,神色却并不轻松:“陈先生不必客气,分内之事。只是…此事颇为蹊跷。”
“哦?”陈启明心中一凛。
“税课司寻常核查,多是提前知会,且不会由刘司吏这等小头目亲自带队。”沈管家低声道,“更不会如此急切地想闯入后院。我看…他们像是得了什么风声,有意来探虚实的。”
陈启明脸色凝重起来:“您的意思是…有人指使?”
“十有八九。”沈管家点点头,“扬州城内,眼线众多。工坊近日动静虽不大,但物料人员进出,难免引人注意。先生还需更加谨慎才是。我会加派人手在外围警戒。”
送走沈管家,陈启明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意识到,“沈氏工坊”并非绝对安全的世外桃源。他们的一举一动,可能早已落在某些有心人的眼里。
这次是税课司,下次又会是谁?
东厂?锦衣卫?还是其他未知的对手?
技术突破带来的喜悦,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冲淡了不少。
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时刻警惕着来自暗处的威胁。
乱世求生,如履薄冰。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