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汉东省委礼堂,总带着一种与其他季节不同的肃杀。
穹顶高阔,深红色的吸音材料将一切细微声响都吞噬殆尽,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蛰伏巨兽的呼吸。
巨大的国徽高悬于主席台正上方,在精心调整角度的灯光照射下,反射着冷硬而威严的光芒,俯视着下方如同棋盘般整齐排列的深红色座椅。
全省年度经济工作会议,这是汉东省一年一度最为重要的经济决策场合,决定着未来一年乃至数年的资源流向和发展重心。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礼堂内的气氛,在庄重肃穆的表象下,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全省核心权力圈层的人物。
各地市的党政主官、省直各部门的一把手、重要国企的负责人……人人正襟危坐,面容凝重,仿佛每个人都揣着一本厚厚的、关乎各自地盘前程的账本。
目光偶尔交汇,也是迅速移开,带着心照不宣的审慎与计算。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皮革、打印文件油墨以及一种无形压力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每一次深呼吸,都仿佛能吸入浓缩的权柄与隐秘的博弈。
所有人的注意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主席台上那几张决定着汉东命运的面孔,以及台下靠前位置,那个在近几个月里掀起无数波澜的年轻身影——京州市常务副市长袁天。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领口严谨地扣着,没有系领带,这丝看似随意的细节,在他身上却不显失礼,反而更添了几分内敛的力道。
他平静地坐在属于重要地市主官的序列中,面前摊开着会议材料,手中的笔偶尔在纸上轻点,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文件的字里行间,对周遭那些或探究、或忌惮、或期待的视线浑然未觉。
只有坐在他侧后方的京州市委书记何海涛,偶尔瞥向袁天那线条冷硬却异常平静的侧脸时,心中会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今天绝非仅仅来当个听众。
暴雨抗灾积累的威望、部委调研带来的肯定,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也磨砺了他手中的剑锋。
何海泰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今天这个会场,或许将成为汉东格局演变的一个重要节点。
会议按照既定议程平稳推进。
省委书记陈立春做了主旨报告,总结过去,分析形势,部署未来,话语高屋建瓴,既有对成绩的肯定,也有对问题的警示,尤其是再次强调了龙培案带来的深刻教训和肃清流毒的重要性。
他的语气平稳,但字里行间蕴含的敲打与掌控全局的意志,让台下不少人心头凛然。
省长胡金茂紧随其后,做了关于全省经济工作具体安排的报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大篇幅强调了“北部经济带”的战略意义和紧迫性,用一系列看似详实的数据和规划,描绘了一幅依托传统产业升级和临港经济拉动全省发展的宏大蓝图。
他挥动着手臂,语气激昂,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进听众的心里,为其力主的战略争取最大的共识与资源。
“……汉东的发展,不能犹豫,不能观望!”胡金茂的声音在礼堂内回荡,带着金属般的震颤,“‘北部经济带’基础扎实,优势明显,是当下最能快速见效、最能稳定大局的增长极!
我们必须集中力量,握紧拳头,形成突破!任何分散资源、另起炉灶的想法,都是不负责任的,都是对汉东未来的犯罪!”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时,在袁天的方向若有若无地停顿了刹那,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接下来,是省委副书记慕容田发言。与胡金茂的激昂截然不同,慕容田的语气清晰、平稳,带着学者特有的冷静和思辨色彩。
他着重阐述了“西南生态创新区”的理念,引经据典,论证了绿色发展、可持续发展对于汉东长远竞争力的重要性。
“……我们不能只盯着眼前的Gdp,更要看到绿色的Gdp,看到发展的质量和成色。”
慕容田扶了扶眼镜,目光深邃,“‘西南生态创新区’或许初期投入大,见效慢,但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
是汉东实现高质量发展、赢得未来的关键所在!我们必须有足够的战略耐心和历史担当!”
他的发言同样极具说服力,为在座那些来自相对落后但生态资源丰富地区的领导,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两位巨头的发言,如同两股强大的气流在礼堂上空碰撞,各自划定了势力范围,也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两个区域发展战略之争,更是胡金茂与慕容田关于汉东未来话语权的一次正面交锋。
省委书记陈立春端坐中间,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看不出喜怒,仿佛一位高明的棋手,在等待着棋盘上最关键的落子。
会议进入了讨论审议环节,焦点自然落在了《汉东省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布局规划(草案)》上。这份厚达数百页的草案,其核心争议,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胡金茂率先再次强调“北部经济带”的优先地位,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慕容田则毫不退让,据理力争,强调“西南生态创新区”的战略价值。两人引用的数据一个比一个权威,论证一个比一个严密,会场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压抑。
其他常委和地市领导大多保持沉默,不敢轻易卷入这高层的较量之中。
陈立春几次试图调和,提出折中方案,但胡、慕容二人在核心利益上寸步不让,会议陷入了僵局。
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礼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力感。汉东的发展,似乎又陷入了内耗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