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县的春天来得迟,却去得急。
四月刚过,空气中那点温润的水汽就被骤然升腾的燥热蒸干了。
县委县政府那栋灰扑扑的苏式主楼,在午后白晃晃的日头下,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混凝土块,每一扇窗户都反射着刺目的光,带着一种被岁月和权力反复浸透后的沉重质感。
县委小会议室里,气氛却比窗外的阳光更灼人。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
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刚刚宣读完那份决定林城县未来格局的文件,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经市委研究决定,李卫国同志任林城县委书记,不再担任林城县人民政府县长职务……”
李卫国微微颔首,脸上是惯常的沉稳,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抵达目标的释然。
“……袁天同志任中共林城县委副书记,提名为林城县人民政府县长候选人……”
空气似乎被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奇异的真空感。
所有的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复杂,或冰冷,瞬间聚焦在袁天身上。
袁天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新淬的标枪。
他脸上没有新官上任的意气风发,反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微微抿紧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里,读出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和不容退缩的决心。
他迎着那些目光,眼神清亮、坦荡,没有任何闪躲,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来临。
“……张坤同志,继续担任中共林城县委常委、县人民政府常务副县长……”
当张坤的名字被念出,伴随着“继续担任”这几个字时,会议桌对面,靠近李卫国左手边的位置,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鼻息。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又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尖利感,清晰地刺破了短暂的寂静。
张坤的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程式化的、近乎僵硬的平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像几条蛰伏的蚯蚓。
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份红头文件上的一个墨点,仿佛要将它烧穿。
那文件上“袁天”两个字,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格外刺目和巨大,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依旧是他的,但这“常务”二字,在袁天这个“代县长”面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分量和诱人的前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离那把象征着林城最高行政权力的椅子,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越推越远。
市委组织部的领导还在继续讲话,无非是“班子团结”“锐意进取”之类的套话。
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心思都早已不在这些话语上。
权力的格局已经悄然重塑,无形的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奔腾。
李卫国书记的眼神扫过全场,带着新掌舵者的审视;袁天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期许,也带着一丝“看你如何施为”的考量;而张坤,则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的热量和岩浆都被死死压抑在冰冷的外壳之下。
散会时,人群鱼贯而出。袁天走在前面,步履沉稳。
张坤刻意落后了几步,当袁天即将走出会议室大门时,一个不高不低、带着明显疏离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袁县长,恭喜了。” 张坤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只停留在嘴角的肌肉上,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寒,“担子不轻啊,林城这摊子,复杂着呢。以后有什么需要‘协调’的,尽管开口。”
他将“协调”两个字咬得格外重,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隐晦的警告意味。
袁天脚步微顿,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和:“张县长客气了。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以后工作上的事情,还得多多请教张县长这位‘老林城’。”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无声的火花四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无声的火花四溅。
张坤嘴角那点虚伪的笑意彻底消失,他鼻腔里再次发出一声冷哼,不再言语,侧身从袁天旁边挤了过去,肩膀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力道擦碰。
走廊里残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袁天独自站在会议室门口,望着张坤那挺得过分僵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楼特有的、混合着灰尘、陈年文件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沉闷气息。
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照射在走廊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他微微眯起眼,望向窗外林城略显杂乱的街景轮廓。
新的战场,已然铺开。而硝烟,在第一缕微风中,就已经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