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照片,” 袁泽拿起那张模糊的偷拍照,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足以冻伤灵魂的讥诮,“拍摄角度刻意选取刁钻的俯角,目标人物清晰,背景却被刻意虚化过度,边缘模糊不清。
这是专业长焦镜头配合大光圈,在远距离偷拍的典型特征。” 他将照片对着灯光,指着马扬身后一片模糊的厂区轮廓,“拍摄点,锁定在指挥部正对面,那栋废弃的、三层高的旧水塔。
只有那个位置的特定窗口,才能获得这个角度的视野。三天前的例行外围巡查记录显示,” 袁泽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钉,“该水塔三层窗口附近,发现非厂区人员近期活动的清晰痕迹——三个被踩扁的烟头。牌子是‘金鼎’,滤嘴有特殊加长设计。这种规格,是‘大康集团’内部特供,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一条条信息,冰冷、确凿、逻辑严密,如同精密仪器上跳动的数据,从袁泽口中平稳而清晰地流淌出来。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用心险恶、足以让普通人方寸大乱的污蔑构陷,在这双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和这台高速运转、储存着海量信息的大脑面前,瞬间被剥去了所有伪装,被精准地定位到了具体的印刷机器、具体的排版人员、具体的拍摄地点!
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自以为手段高明、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黑手,此刻仿佛被骤然拉到了雪亮刺眼的聚光灯下,连指尖的颤抖都无所遁形。
马扬胸中那滔天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在袁泽这抽丝剥茧、洞若观火的冷静分析面前,如同滚烫的熔岩遭遇了万载玄冰。
那股灼烧肺腑的憋闷感,奇异地开始沉淀、冷却、凝结,转化成了一股更加沉凝、更加坚实、也更加冰冷的力量。他怔怔地望着袁泽,望着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空奥秘的眼眸,望着那根能精准点破一切迷雾的手指,望着那张在昏黄光线下坚毅如铁、仿佛能抵御世间一切明枪暗箭的侧脸轮廓。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污浊空气中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也压入肺腑。那股因愤怒而绷紧的肌肉线条,缓缓松弛下来,又以一种更沉稳的姿态重新绷紧。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脊梁骨一节一节地挺起,如同被风暴压弯后又重新弹起的劲竹。
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封污蔑他男女关系的匿名信。这一次,他没有再看一眼那些肮脏的文字。双手捏住信纸的两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嗤啦——!”
一声尖锐的撕裂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爆开,格外刺耳。脆弱的纸张在马扬手中应声裂为两半。
然后是四半。
八半……
他动作稳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持续不断地撕扯着。雪白的、印满污言秽语的纸屑,如同肮脏的雪花,又像被撕碎的诅咒符咒,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最终覆盖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覆盖在那象征着沉重现实的文件山上。
“跳梁小丑!” 马扬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淬过火的轻蔑与不屑。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上那层象征污秽的“雪”,灼灼地看向袁泽。
眼神中残余的愤怒火焰已经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肩直面深渊的坚毅,一种找到可靠战友的沉着。“袁顾问,”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撞击般的硬度,“看来有些人,是铁了心要把这潭水搅浑,搅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泥沼,好让我们寸步难行,困死在这滩烂泥里。座谈会、告状信、舆论抹黑、煽动工人、匿名恐吓……三板斧接着三板斧,一环扣着一环,还真是急不可耐,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我们留!”
袁泽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寒夜里刀锋出鞘时,那瞬间掠过刃口的、冰冷刺目的反光。“急,”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就说明他们怕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利落而充满力量感。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怕我们真能撕开大山子这层厚厚的、锈死的铁壳,怕我们真能找到那条通向活路的缝隙。” 他几步走到窗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把拉开了那厚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墨绿色绒布窗帘!
“哗啦——!”
仿佛打开了囚笼的闸门。
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春夜。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远近的景物,只有远处,大山子厂区那些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如同疲惫不堪的远古巨人,在灰暗浑浊的天幕下,沉默地勾勒出模糊而沉重的剪影。
近处,指挥部楼下,几盏功率不足的路灯散发出昏黄、病恹恹的光晕,勉强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涂抹出几圈虚弱的光斑。就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依稀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料峭的夜风中瑟缩着,徘徊着,像黑暗中窥伺的幽灵,带着犹豫、观望和某种蠢蠢欲动的恶意。
更远处,越过厂区破败的围墙,K省省城那片璀璨的、由无数灯火编织成的光带,在夜空中模糊地闪耀着,那是城市的心脏在搏动,带着与这片死寂厂区截然不同的喧嚣生命力。
一股强劲的、裹挟着浓重铁锈味和煤尘颗粒的寒风,猛地从洞开的窗口灌入!它粗暴地撕扯开室内沉滞浑浊的空气,卷走了浓烈的烟味,也带来一股冰冷刺骨、足以让人瞬间清醒的寒意。
袁泽挺拔如标枪的背影,纹丝不动地立在敞开的窗前,直面着这扑面而来的寒流。夜风将他额前几缕黑发吹起,露出饱满而冷硬的前额。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在空旷的会议室里铮铮回响:
“风起于青萍之末。” 他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锁定那些蛰伏的毒蛇,“让他们闹。让他们跳。潘老想开座谈会,就让他开,正好听听各方牛鬼蛇神的声音。张大康想煽风点火,就让他煽,看他能烧起多大的火苗。”
他微微侧过头,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他冷峻如岩石雕刻般的侧脸轮廓,眼神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了沉沉的夜幕,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黑暗深渊中蠢蠢欲动、自以为得计的魑魅魍魉。
“跳得越高,暴露得越彻底。我们,按自己的节奏走。”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铁砧上,迸溅出坚定的火星,“证据,会说话。”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投向远处城市灯火那微弱而顽强的光芒。寒风吹动他深色的衣襟,猎猎作响。
“天,”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洞悉黎明前最后黑暗的笃定,吐出最后三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破晓的力量,“快亮了。”
办公室的灯光将他孤直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柄深深刺入黑暗的利剑。纸屑在寒风的余威中打着旋,无声地落在那些承载着大山子沉重命运的文件上,如同风暴前最后的、肮脏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