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岭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临时军帐的牛皮毡上沙沙作响。
李昭跪坐在案前,指尖还凝着古琴的余温。
这张桐木七弦琴是苏慕烟亲手制的,用的是淮河畔百年老桐,琴腹刻着山河在握四个小字——他总说,抚琴能让他在血火里守住一分清醒。
第七根琴弦突然地绷断。
断弦的震颤顺着指节窜上心头,李昭瞳孔微缩。
前世编纂《五代兵鉴》时,他曾在敦煌残卷里见过记载:将星动摇,弦断如刀,主百里内有兵戈大劫。此刻断的正是代表的蕤宾弦,而飞狐岭正北三十里,该是耶律德光的中军所在。
传高行走!他霍然起身,玄铁剑地离鞘三寸,剑鸣与断弦声交织成刺耳鸣响。
帐外亲兵还未应诺,帐帘已被掀开,风雪裹着高行周的铠甲寒气扑进来:陛下,末将在!
李昭将断弦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辽军前锋已过谷口,你带两千轻骑迎敌,只许败不许胜,引他们进鹰嘴崖。他抽出半幅地图拍在案上,烛火在鹰嘴崖三个字上摇晃,记住,马镫松三分,旗号卷半幅,让契丹人觉得咱们慌了。
高行周粗粝的拇指抹过地图上的红线,眼底闪过明悟。
他在雁门关跟李昭打过三年仗,最清楚这看似的破绽,实则是用二十年战场经验磨出来的诱饵——鹰嘴崖两侧山崖如利刃,谷中仅容三骑并行,正是放火烧弦的绝佳所在。
末将明白。他重重抱拳,铠甲相撞的脆响里,竟带了几分笑意,末将这就去给耶律德光备马料。
帐外马蹄声渐远时,李昭掀开帐帘。
夜色里,高行周的轻骑像一串被风吹散的星子,正朝着谷口方向奔去。
他望着那些晃动的火把,突然想起前世史书中记载的飞狐之败——原本该是契丹人纵马中原的起点,却要在今夜变成他们的埋骨地。
报——辽军前锋追上来了!
探马的嘶吼惊起寒鸦。
李昭望着谷口腾起的尘烟,那尘烟里裹着猩红的狼头旗,像团烧穿夜幕的火。
他摸向腰间的玉牌,那是苏慕烟用飞狐岭的寒玉雕的,刻着二字——可有些仗,必须用最狠的刀,才能斩断百年边患。
点火。
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鹰嘴崖两侧的山坳里腾起万千星火。
李昭记得前世看过的《契丹兵志》,说契丹骑兵最擅风驰电掣,可此刻他们挤在狭窄的山谷里,马不能奔,刀不能展,倒像被串在火上的羊肉。
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时,高行周正地勒住马。
他故意让马镫松脱,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惊得坐骑长嘶。
对面辽军的先锋将耶律斜轸大笑,金漆的狼头盔在火光里发亮:南朝将军,下马受降——
话音未落,山顶传来滚木滚落的轰鸣。
成吨的粗木混着磨盘大的礌石从两侧山崖砸下,最前排的契丹骑兵连人带马被砸成肉饼。
紧接着是第二波、第三波,山谷里顿时响起骨骼碎裂的闷响,像有人在擂一面人皮大鼓。
火油!李昭的声音穿透喊杀。
早埋伏在崖顶的士兵掀开草席,成桶的火油顺着预先挖好的沟槽倾泻而下。
火箭随后如雨坠落,火油遇火即燃,山谷瞬间化作炼狱。
契丹人的皮甲沾了火,烧得噼啪作响;战马被火舌舔到,疯了似的撞向岩壁,将背上的骑士甩进火里。
耶律德光在中军帐里听见惨叫时,酒碗正端到嘴边。
他猛地掀翻案几,金狼头冠上的红缨被火烤得卷曲:不是说玄甲军只有一万?
是...是陷阱!斥候连滚带爬扑进来,脸上还沾着血,鹰嘴崖...全是伏兵!
耶律德光抽出骨朵砸碎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血在地上流淌。
他望着谷口方向的火光,突然想起李昭送给他的那封战书——飞狐岭上,当为契丹儿郎备下百年寒冢。
原来这书生不是说大话,他是真的在给契丹人挖坟!
他挥刀砍断帅旗,从涞水绕道——
报——涞水方向有宋军!
这声禀报像重锤砸在耶律德光心口。
他踉跄两步,抬头正看见月光下那柄定北刀——刀鞘上首战立威四个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石重贵骑在乌骓马上,身后是三千玄甲军,正封住涞水渡口,像道铁铸的墙。
耶律大王,石重贵的声音裹着风雪,我家陛下说,契丹人该学会认路了。
耶律德光突然狂笑,笑声里带着血沫——他中箭了,左肩的箭簇穿透锁子甲,右肋还插着支没拔的弩箭。
他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刀枪,突然觉得自己像头被猎人围住的狼,可狼临死前,总要咬下猎人一块肉。
李昭!他对着山谷方向嘶吼,今日我耶律德光折了三千儿郎,来日必要你中原血流成河!
话音未落,玄甲军的战鼓已经擂响。
石重贵的刀光掠过耶律德光的发梢,割下一缕金红的鬓发——这是李昭交代的,要留活口,但要让契丹人记住疼。
李昭站在崖顶时,谷底的火势已弱了些。
他望着满地焦黑的甲胄,突然想起苏慕烟今早塞给他的桂花糖——她说打完这仗,要在幽州城给他做糖蒸酥酪。
可还没等他尝到那甜,一匹快马就冲破了警戒线。
陛下!密探滚鞍落马,怀里的信筒还带着蜀地的潮气,西川急报——孟昶昨日在成都称帝,改元广政!
李昭的手指在信筒上顿了顿。
他望着北方渐远的残阳,又望向西边的云,突然想起前世读到的《蜀梼杌》:广政元年,孟昶据蜀称帝,中原多故,无暇南顾。可这一世,他李昭偏要让天下知道,中原不是无暇,是要先清了北边的狼,再拆西南的藩。
传诸将,他将信筒收入袖中,玄铁剑在雪地里划出半道弧光,明日辰时,军帐议事。
夜风卷着血腥气掠过飞狐岭,李昭望着山脚下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琴音——是苏慕烟的琵琶,正弹着那曲《平胡笳》。
他摸了摸腰间的断弦,嘴角终于露出点笑意:这乱世的琴弦,该由他来重新绷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