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沉重而透明,压得殿上百官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黎明时分的微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御座之上,秦王李昭身着玄色九龙袍,面容俊美却冷若冰霜,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下方,如同鹰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锐利得足以刺穿人心。
死寂被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破,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今日本王欲问诸卿,”李昭缓缓开口,语速不疾不徐,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势,“为何有人私通旧吴?为何有人妄议天命?”
两句问话,如两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前一句,指向谋逆大罪;后一句,更是触及了皇权神授的根基。
百官之中,不少人瞬间面色煞白,下意识地垂下头,唯恐与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相接。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朝臣们粗重或压抑的喘息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恐惧之网。
所有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都瞥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枢密使,徐温。
这位权倾朝野,在江南一手遮天数十年的老臣,此刻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那微微颤抖的袍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兵部尚书郭崇韬自队列中走出,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眼中毫无惧色。
行至殿中,他躬身一礼,声音洪亮:“启禀王爷,臣有本奏。”
李昭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郭崇韬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高高举起。
“臣手中所持,其一,乃是旧吴宗室暗中联络往来的密信,信中言辞恳切,期盼‘故人’能重举义旗,恢复吴土。其二,是一份寿宴宾客名单,乃是半月前,徐温大人为其子徐知训庆生所设,名单之上,半数皆为旧吴遗臣,其中不乏与密信署名者相符之人。其三,”郭崇-韬顿了顿,目光转向了司天监监正沈彬的方向,“是沈大人奉王爷之命,观测星象的记录。记录显示,近月来,紫微星晦暗,妖星却有冲犯帝座之兆,其方位,正应在金陵。”
三样证物,环环相扣。
密信是动机,名单是联系,星象记录则是将这一切上升到了“天意示警”的高度,彻底断绝了任何辩解的余地。
“轰”的一声,朝堂之上,议论声终于压抑不住地炸开。
无数道目光,震惊、怀疑、恐惧,齐刷刷地射向徐温。
徐温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踉跄着走出队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显得狼狈不堪。
“王爷明鉴!”他伏地叩首,声音嘶哑,“老臣……老臣有罪!老臣不该与旧吴士人交往过密,更不该让犬子与他们胡闹。但老臣对大秦、对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与他们往来,实乃安抚江南民心之举,为的是让他们归心我朝,绝无半点不臣之心啊!”
他的辩解听上去合情合理,毕竟安抚前朝遗老,是历代新君稳定地方的常用手段。
一些与徐温交好的官员,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希冀,盼着王爷能从轻发落。
然而,御座上的李昭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把冰锥,轻易地刺破了徐温的侥幸。
“安抚民心?”李昭的声线陡然拔高,充满了嘲讽,“好一个安抚民心!徐温,你可知就在昨夜,你的好儿子徐知训,正准备一把火烧了你府中的书房,将你这些‘安抚民心’的证据,烧个一干二净?”
此言一出,徐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王爷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等他想明白,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地之声。
两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提着一只小鸡般,押解着一个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的青年走了进来。
那青年正是徐知训。
他早已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脸上除了恐惧,只剩下绝望。
被锦衣卫一脚踹在腿弯,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正对着瘫软的父亲。
看到父亲那张布满惊骇与失望的脸,徐知训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嚎啕大哭起来,额头一下下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王!儿臣……儿臣一时糊涂!儿臣听信了那些吴人的蛊惑,以为、以为天命真的有所变动……儿臣怕事情败露连累父亲,才想着烧毁书信……父王,儿臣错了!求父王恕罪!”
一声“天命变动”,已是坐实了谋逆之念。
徐温听到儿子的亲口招供,眼前一黑,那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瞬间散去,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孽子……孽子啊……”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这场精心策划的朝会,节奏之快,证据之确凿,手段之凌厉,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秦王,早已不是那个需要老臣辅佐的少年,而是一头真正掌控了全局的猛虎。
李昭冷漠地看着殿下这出父子悲剧,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等了太久,布局了太久,为的就是今天。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臣子们,声音如律法般庄严,不容置喙。
“传本王旨意:徐温教子无方,识人不明,即日起辞去枢密使一应职务,念其曾有功于社稷,改任东都留守,即日启程,非诏不得入京。其子徐知训,大逆不道,本应处斩,孤念其坦承罪行,特赦死罪,贬为庶民,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赦免。”
“另,”李昭的目光转向郭崇韬,“兵部尚书郭崇韬,忠勇可嘉,擢升为新任枢密使,总领中枢军政。司天监监正沈彬,洞察天机,示警有功,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一贬一升,一罚一赏,不过在片刻之间。
朝堂的权力核心,便已悄然易主。
郭崇韬出列领旨,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而其他官员,则纷纷跪倒,高呼“王爷英明”。
风暴,似乎随着这场朝会的落幕而平息了。
然而,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是夜,司天监。
沈彬独自坐在观星台下的书房内,将白天赏赐下来的金银锦缎都放在了一边。
他无心欣赏这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日金銮殿上的那一幕幕。
徐温的倒台,郭崇韬的崛起,以及王爷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都让他这个方外之人感到一阵心悸。
他只是个观星的,却被卷入了如此巨大的政治旋涡。
那份星象记录,究竟是“天意”,还是王爷借他之手,为这盘棋落下的最关键的一颗“天命”之子?
沈彬不敢深想。
他叹了口气,开始整理今日朝会后留下的文书。
这些都是需要归档的记录,是他分内的工作。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在他整理一卷关于官员调动的宗卷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丝异样的质感。
在一堆制式相同的官方卷宗之中,夹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它没有使用官方的纸张,触手更显细腻,也没有任何官府的戳印。
沈彬心中一凛,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信封上空无一字。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拆开了封口。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风骨峭峻,笔力透纸。
“王爷此举,雷霆万钧,然以雷霆扫穴,固可得一时之安,恐亦失江南士子之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短短几句话,看得沈彬手心冒汗。
这分明是在说,李昭今日的铁血手段虽然震慑了朝野,却也可能激起江南地区士人的反感,为日后埋下祸根。
他迅速将视线移到信末,那里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朱红色的印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一个用古篆雕刻的,小小的“吴”字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