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刺史府中摇曳,将李昭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地图上,拉扯得忽明忽暗,一如寿州此刻的处境。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账册上最后一行朱砂小字,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三个月。”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沙哑与凝重。
账册上冰冷的数字无情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寿州府库中的存粮,最多只能支撑全城军民三个月的用度。
一旦战事拖延,粮尽援绝,便是城破人亡的死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人诚不我欺。”李昭放下账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窗外,巡夜士卒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闷,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必须思变。
他的目光从账册移开,望向墙上那副粗糙的淮南舆图。
寿州,这颗钉在淮河岸边的钉子,周围强敌环伺,朝廷自顾不暇。
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那是源自另一个时空,被无数次验证过的强军之道——兵农合一。
次日清晨,议事厅内气氛严肃。
李昭将连夜写就的方略递给了寿州别驾赵锽。
赵锽是前任刺史留下的老臣,在寿州军政两界颇有威望,为人方正,却也有些刻板守旧。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啪”地一声将文书拍在案上。
“荒唐!”赵锽的声音在厅内回响,“让堂堂大周的兵士去当泥腿子,荷锄耕地?这岂不是自降军威,让天下人耻笑!我寿州军的脸面何在?军心何在?”
厅内几名旧将纷纷点头附和,他们骨子里瞧不起农人,认为刀剑与锄头,是云泥之别。
李昭对此早有预料,他神色平静,不急不缓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赵别驾,诸位将军,我只问一句,是军威脸面重要,还是填饱将士们的肚子重要?”
一句话,问得满堂哑口无言。
李昭的声音陡然提高:“没有粮食,将士们就要饿着肚子上阵杀敌!没有粮食,我们连三个月都撑不住!到时候城破了,命没了,还要这虚无缥缈的军威何用?是留着给敌人当笑话看吗?”
他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赵锽脸色涨红,嘴唇翕动,却终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我意已决。”李昭不给他们再争辩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此事不必再议。我将亲自带人,在淝水南岸开辟试点。成与不成,一月之后,自有分晓。”
他转向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都尉高季昌:“高将军,你随我来。”
高季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信服,轰然应诺:“末将遵命!”
淝水南岸,大片的荒地杂草丛生,泥土板结。
李昭亲自踏入这片土地,脚下的靴子很快便沾满了烂泥。
他没有丝毫在意,反而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捻了捻,眼中精光一闪。
“就是这里了。”
高季昌率领着一千名士兵,看着这片望不到头的荒地,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些许不情愿。
他们是拿刀的战士,不是拿锄头的农夫。
李昭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他站在一块高石上,声音传遍四野:“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手中的锄头,和你们腰间的佩刀一样重要!刀,是用来杀敌的;锄头,是用来活命的!养活你们自己,养活你们的袍泽,养活这满城百姓!”
他随即颁布了亲手制定的“军屯法”:每日上午开垦操练,下午分组进行战阵演练,绝不荒废武艺。
所有产出,一律归公仓,但参与屯田的士兵,除了军饷,还能根据开垦和收获的功劳,获得额外的赏钱与粮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原本的些许怨气,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迅速消散。
士兵们挥舞着锄头,汗水浸透了衣背,那股在战场上拼杀的狠劲,此刻全用在了与土地的搏斗上。
与此同时,城中因战乱流离至此的数千流民,也成了李昭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在德高望重的沈大娘的组织下,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得到了安置,而他们中身强力壮的子弟,则被李昭编组成了一支新的队伍——乡兵。
训练营地里,这些曾经面黄肌c的少年,如今换上了统一的操练服,眼神里多了几分坚毅。
李昭亲自巡视,看着他们从最基础的站队、刺杀练起,动作虽然生涩,但一丝不苟。
他停在一群少年面前,沉声说道:“你们曾经是流民,但从今天起,你们是寿州的兵!记住,只要你们肯打敢拼,立下战功,就能从乡兵升为正军!只要你们有本事,就能从一个平头百姓,一步步成为号令千军的将军!”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花。
对这些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来说,这不仅仅是当兵吃粮,更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登天之路!
他们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对未来的渴望和对命运的抗争。
短短数月,乡兵迅速扩充,经过筛选和整编,一支三千人的“后备军”已然成型。
加上原有的两千守军,寿州兵员激增至五千余人,声势大振。
一个月后,淝水南岸。
当赵锽在李昭的陪同下,再次来到这里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昔日的荒芜之地,此刻已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风一吹,掀起层层麦浪,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谷香。
士兵们和协助的流民们正热火朝天地收割着,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一车车的稻谷被运往新建的军屯粮仓,堆积如山。
赵锽看着那金灿灿的谷堆,又看了看那些皮肤晒得黝黑、但身形却愈发精壮结实的士兵,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李昭深深一揖:“先生之法,实乃安邦定国之策。是赵某,短视了。”
粮食和兵员的问题初步解决,李昭的目光又投向了武备。
寿州境内有丰富的铁矿,但以往的军械打造却粗制滥造,不堪大用。
李昭召集了城中所有最好的工匠,亲自拿出了几张图纸。
工匠们看着图纸上那闻所未闻的构造,面面相觑。
“此甲,名为‘鱼鳞甲’。”李昭指着其中一张图纸解释道,“以小甲片层层叠叠编缀而成,既能保证防护,又不妨碍身体活动,远胜于我们如今笨重的板甲。”
他又指向另外两张更为复杂的图纸:“此为‘弩车’,可十矢齐发,百步之内,铁甲亦可洞穿。此为‘投石机’,利用杠杆与配重,可将百斤巨石投至三百步开外,乃攻城拔寨之利器!”
这些超越时代的设计,让工匠们既震惊又兴奋。
在李昭的亲自指导和不计成本的投入下,锻造坊的炉火昼夜不息。
半月之后,第一批新军械终于打造完成。
高季昌穿上崭新的鱼鳞甲,活动自如,而后命人用强弓射击,箭矢撞在甲片上,纷纷无力地滑落。
他亲自操作弩车,一声令下,十支弩箭如飞蝗般射出,将远处的靶子扎成了刺猬。
“好!好一个利器!”高季-昌兴奋得满面通红,抚摸着弩车冰冷坚硬的木架,高声赞道:“有此等神器,何愁不能横扫淮南!”
秋高气爽,万事俱备。
李昭决定,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军演,以检验成果,更要震慑四方宵小。
城外校场,旌旗猎猎。
五千名寿州军分列成数个方阵,军容鼎盛。
最前方的,是身披鱼鳞甲、手持长朔的精锐正军,他们身后的,则是精神饱满、严阵以待的乡兵后备军。
两侧,数十架黑黝黝的弩车和高大的投石机,如钢铁巨兽般静静矗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随着李昭一声令下,演练开始。
战鼓擂动,号角争鸣。
步兵方阵进退有度,枪出如林,盾立如山。
原本对乡兵还有些轻视的旧将们,此刻看得目瞪口呆,那些昔日的流民小子,竟也打得有模有样,与正军的配合默契无间。
演练进入高潮,弩车阵列齐齐发威,密集的箭雨遮天蔽日,将前方的靶场彻底覆盖。
紧接着,投石机发出沉闷的怒吼,巨大的石块呼啸着划破长空,精准地砸在预设的土墙上,激起漫天烟尘。
整个校场一片死寂,所有观演的人都被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所震撼。
赵锽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那支脱胎换骨的军队,良久,才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感叹:“寿州能有今日,兵强马壮,皆赖先生经天纬地之才。”
李昭立于他身侧,目光深邃地望着那支由自己一手缔造的铁军,脸上却无半点骄矜之色,只是淡淡一笑。
“这,才只是个开始。”
军演大获成功,寿州军威名远扬,整个城池都沉浸在一片振奋和乐观的气氛之中。
然而,就在这天深夜,当喧嚣散尽,李昭独自在书房内复盘着寿州的防务地图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亲卫快步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细小竹筒。
“先生,淮水上游急报。”
李昭接过竹筒,指尖的温度似乎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紧急。
他捏开火漆,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烛光下,他的目光在绢帛上迅速扫过。
起初平静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最后,那双总是闪烁着自信与智慧光芒的眼眸里,缓缓浮现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默默地将绢帛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无声的灰烬。
刚刚因军演成功而燃起的万丈豪情,仿佛被这小小的灰烬所吸收,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