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空洒落,覆盖了未央宫的琉璃瓦,染白了横桥的柳枝,也将城南闾里那些低矮破败的民居勾勒出几分凄清的轮廓。
在尚冠里一处最为偏僻、紧邻城墙的陋巷深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寒风从墙壁的裂缝中肆无忌惮地灌入,卷动着地面干冷的浮尘。屋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一榻、一案、一灯而已。榻上旧絮破败,难御严寒。案几上,除了一盏油灯耗尽、已然凝固的灯油,便只有一只缺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薄粥。
一个老人蜷缩在榻上,身上盖着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他须发皆白,杂乱如蓬草,脸庞因长期的营养不良与病痛折磨而深深凹陷,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睁开时,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如同被厚厚尘土覆盖的宝刀,偶然折射出的一缕寒芒。
他便是陈汤。
那个曾发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豪言,率偏师万里奔袭,斩郅支单于于康居城下,一举奠定西域数十年和平格局的一代名将。
如今,他只是一个贫病交加,等待生命烛火燃尽的耄耋老叟。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用手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带着一抹刺眼的猩红。他漠然地看了一眼,用破旧的衣袖擦去。
脚步声在院外响起,很轻,带着迟疑。片刻后,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同样衣着寒酸、面带菜色的老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走了进来。他是陈汤旧部,无家可归,甘愿留下照料这位落魄的老将军。
“将军,该用药了。”老仆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
陈汤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不必了……留着那几个钱,买点黍米吧……这身子,喝什么都是浪费。”
老仆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跪在榻前:“将军!您不能这么说!朝廷……朝廷总会想起您的功劳的……”
“功劳?”陈汤嘴角扯动,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这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矫制……呵呵,矫制……他们只记得这四个字。”
他的目光越过老仆,投向那布满蛛网的房梁,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支由汉家儿郎、西域诸国兵马组成的四万大军,是如何在他的号令下,顶着漠北的狂风暴雪,穿越死亡般的戈壁,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郅支城下。他看到了汉军将士们悍不畏死地冲锋,看到了弓弩齐发时遮天蔽日的箭雨,看到了木城燃起的冲天大火,看到了郅支单于在城头绝望的咆哮,也看到了那颗被斩下、最终悬于槀街蛮夷邸的匈奴单于头颅!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当年上书中的这句话,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掷地有声!那一刻,他陈汤,代表的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尊严与力量,是睥睨四海的赫赫天威!
那一战,不仅彻底消灭了与汉朝为敌的匈奴郅支势力,更极大地震慑了西域诸国,使得呼韩邪单于死心塌地归附,才有了后来昭君出塞,汉匈边境长达数十年的和平景象。可以说,他陈汤与甘延寿,是以一场教科书般的远程奔袭,为“昭宣中兴”画上了一个最为辉煌壮丽的军事句点。
然而,凯旋之后呢?
“矫制”的罪名,如同一道无法摆脱的枷锁,始终缠绕着他。尽管元帝最终肯定了他的功绩,封他为关内侯,但朝中那些恪守程式的公卿,那些嫉妒他功劳的同僚,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攻击与非议。他性情刚直,不善于,也不屑于经营人际关系,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他就像一头闯入精致园林的猛虎,格格不入。
先帝(元帝)在时,尚能念其大功,予以保全。成帝即位后,外戚王氏专权,朝政日非。他因不肯依附王氏,又曾得罪过石显余党及其他权贵,屡遭构陷。关内侯的爵位早在多年前就被寻衅削夺,家产抄没,几度下狱,最后虽侥幸保得住性命,却也已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们……只记得我违反了规矩,”陈汤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却带着洞穿世事的嘲讽,“却不记得……我守住了什么……开疆拓土,扬威绝域,在他们眼中……竟不如……那一纸可有可无的诏令……可笑……可悲……”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仆慌忙上前替他抚背,泪水滴落在陈汤枯瘦的手背上。
“将军,您别说了……留些力气……”
陈汤喘息着,目光渐渐涣散。他仿佛又看到了西域辽阔的蓝天,看到了祁连山巅的皑皑白雪,看到了玉门关外那绵延无尽的沙海。那里,曾是他建功立业的地方,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
“西域……西域如今……不知怎样了……”他喃喃自语,“冯野王……是个能打的……可惜……朝中……无人啊……”
他想起了不久前隐约听闻的,关于冯野王在西域苦战、求援不得的消息。一股深沉的悲哀涌上心头。难道他当年浴血奋战打下的局面,就要这样一点点被葬送掉吗?大汉的尚武精神,难道真的随着他们这一代老将的凋零,而一同消逝了吗?
屋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寂静的巷子里,只有风雪的呜咽声。
陈汤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直透心底。他努力地想抬起头,再看一眼这世间,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功……罪……千秋……自有……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双曾洞察千里沙场、令敌人胆寒的眼睛,缓缓闭上,再无气息。
油灯早已熄灭,屋内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与死寂。只有破窗外透进的雪光,映照着他安详却又带着无尽遗憾的遗容。
老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野兽般的哀嚎,伏在榻前,痛哭失声。
风雪依旧,覆盖了长安,也覆盖了这间陋室,仿佛要将这位功过交织、晚年凄凉的将军,连同他那段传奇般的往事,一同埋葬。
也几乎是在陈汤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未央宫温室殿内,炉火温暖如春。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正与几位心腹商议着朝政。有人提及西域军情,言及冯野王再次上表请求援兵与粮草。
王凤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温酒,淡淡道:“边疆将帅,往往夸大敌情,以求兵饷。冯野王新立微功,便如此急躁,非老成持国之态。况且,国库空虚,漕运维艰,大军一动,耗费何止巨万?不如敕令其谨守关隘,以德化怀柔远人,方为上策。”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曾用实际行动诠释了“虽远必诛”、如今却悄无声息死去的老人。
一颗曾照亮帝国西陲的将星,就此陨落。他的光芒,曾如此耀眼,他的落幕,却这般黯淡。他的死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这沉暮的帝国黄昏里,未能激起半分涟漪。尚武精神的最后余晖,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未央宫的雪,还在无声地落着,覆盖着荣耀,也掩盖着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