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八卦炉”的嘶吼声，在苏晚晴那句话落下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只剩下沥青加热炉里“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像一颗正在倒计时炸弹的心跳。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刘强端着沥青勺的手停在半空，滚烫的沥青滴落在地，溅起一缕青烟，他却毫无察觉。
孙志刚想叫好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巴张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大锤靠在机器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涛手里的秒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说什么？”他捡起秒表，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晚晴。
“所有银行，都抽贷了。”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用力抓着林旬的胳膊，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林旬，我们完了！账上那点钱，连还利息都不够！他们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釜底抽薪。
不，这是连锅都给你端了。
在场的都是老工人，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授信额度”，但他们听得懂“提前还钱”，厂子倒闭前，他们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话了。
刚刚因为技术突破而升起的那么一点点希望和心气，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一张张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被抛弃时的麻木和绝望。
陈浩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看看那台还在冒着青烟的“八卦炉”，又看看苏晚晴手里的传真，整个人都傻了。
技术……技术有什么用？
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在千里之外让你灰飞烟灭。
“林总……”刘强放下了沥青勺，声音干涩，“这……这实验还做吗？”
所有人都看向林旬。
林旬没有说话。
他从苏晚晴手里拿过那张薄薄的传真纸，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缓缓地，将它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口袋。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平静，比任何暴怒都让人心慌。
“不做了”
林旬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冰冷的湖面。
苏晚晴松了一口气，而陈浩和张涛的心，则沉到了谷底。
工人们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下去。
果然，还是这样。
“把炉子熄了，机器停了。”林旬继续说道，“大家……都先回去吧。”
遣散。
这两个字虽然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孙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王大锤默默地走到工具箱前，开始收拾自己的扳手和卡尺。
整个团队，在技术突破的前夜，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散了。
“林旬，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何主任？”苏晚晴急切地问。
林旬摇了摇头，他走到那台孤零零的“八卦炉”前，轻轻拍了拍它滚烫的筒身。
“它还有两次机会。”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机会！我们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苏晚晴快要崩溃了。
“所以啊，”林旬转过身，看着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我刚才说，让大家回去，是回去吃饭，填饱肚子。”
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
“一个小时后，还想干的，就回来。不想干的，我理解，这个月的工资，明天我会想办法结清。”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刘强不解地问。
“没什么意思。”林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德国人给我们发传真，银行给我们打电话，你们说，他们图什么？”
没人回答。
“他们图我们账上那点钱？不够他们塞牙缝的。”林旬冷笑一声，“他们怕了。”
他一指那台丑陋的“八卦炉”。
“他们怕这个铁疙瘩！怕我们真的在滨海大道上，铺出一条他们没见过的路！”
“所以他们用德国人的专利吓唬我们，用银行的催款单逼我们！他们就是想让我们现在这样，自己先散了，自己先认输！”
林旬走到苏晚晴面前。
“我问你，我们现在停手，去找银行，去找领导，有用吗？人家白纸黑字，按规矩办事，我们拿什么去跟人谈？拿我们这张脸吗？”
苏晚晴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我们唯一的筹码，唯一的枪，就是这台马上要报废的机器，和我们最后两次实验的机会！”
“现在停下来，是等死。”
“把这两次机会用完，是找死。”
林旬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刀。
“等死，还是找死，你们选。”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车间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默默地抽了起来，把整个后背留给了所有人。
车间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林旬这番话震住了。
是啊，现在停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回去继续过那种没着没落的日子？
陈浩看着绘图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又看了看林旬孤独的背影，他攥紧了拳头。
张涛捡起地上的秒表，擦了擦上面的灰，重新挂回脖子上。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孙志。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林旬背后，大吼一声：“我选找死！”
他跑回“八卦炉”旁边，一脚踹在底座上。
“他妈的！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死就死！死之前，也得听个响！”
王大锤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走到孙志旁边，一言不发地拿起一桶黄油，开始往那个发烫的轴承座上浇。
“老王你干嘛！烫死你！”孙志叫道。
“给它降降温。”王大锤头也不抬，“多撑一分钟，也是好的。”
“算我一个！”刘强大吼一声，重新抄起了沥青勺。
工人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的麻木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干！”
“妈的，反正都是下岗的，烂命一条，怕个球！”
“林总说得对，死也得站着死！”
不到一分钟，整个车间再次喧嚣起来。
苏晚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完全无法理解，她想不通，为什么在公司马上就要破产的时候，这群人反而像打了鸡血一样。
林旬掐灭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他转过身，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走到沥青炉前，看着那锅依旧滚烫的沥青。
“王师傅，”他喊道。
“在。”
“这台机器，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王大锤的声音嘶哑，“但只要它还转，就死不了。”
“好。”林旬深吸一口气，重新站回了那个指挥官的位置。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他说的“一个小时”，才过去五分钟。
一个人都没有走。
“第二炉！”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
“准备！”
所有人的神经再次绷紧。
刘强和两个工人，再次舀起了滚烫的沥青。
林旬高高举起了手。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倒！”
一声令下，三分之一的沥青，像一条细长的黑龙，被缓缓注入了“八卦炉”那嘶吼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