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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吕不韦于咸阳翻云覆雨,将异人(子楚)成功推上太子嫡嗣宝座,搅动秦国风云之际,邯郸那座冰冷破败的质子馆舍,时光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缓慢而压抑地流淌着。

日子依旧是那个日子。饥饿与寒冷如同两位永不疲倦的访客,常年盘踞在此。赵姬手上的冻疮好了又犯,犯了再好,留下层层叠叠的浅疤,记录着一个个难熬的寒冬。赵政又长高了一些,瘦削的身材像一株在石缝中努力伸展的竹子,沉默而坚韧。他的眼神愈发沉静,也愈发冰冷,看人看物,都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审视,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内里赤裸的利害与残酷。老仆僖的背脊更加佝偻,每次前往那个秘密角落换取微薄接济的行程,都像是一场耗尽他生命力的远征。

张伯的接济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微弱,时断时续,却实实在在是他们活下去的指望。但这点指望,也常常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有时到了约定的日子,僖伯冒着风险摸过去,那个角落却空空如也,只能空着双手,带着更深的绝望回来。每当这时,馆舍内的空气都会凝固,赵姬会默默地搂紧赵政,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而赵政则会用他那双黑沉的眼睛,看看空手而归的僖爷爷,再看看母亲忧虑的侧脸,然后低下头,继续他无声的观察和思考。

外面的看守似乎真的松懈了不少,有时甚至能听到他们抱怨差事无聊,或者议论着远方的战事和咸阳的传闻。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赵姬模糊地捕捉到一些信息:秦国似乎对赵国施加了更大的压力,边境时有摩擦,秦将王龁的名字偶尔会被提及,带着赵国兵卒惯有的忌惮和咒骂。还有隐约的流言,说咸阳的秦国太子新立了嫡嗣,是个原本不起眼的公子……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在沙漠中的石子,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却像微弱的电流,不时刺激着赵姬近乎麻木的神经。她不敢去深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重。那个抛弃她们母子的男人,那个遥远的、陌生的秦国,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虚幻的背景,而非可以企及的救赎。

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活过今天,如何让儿子多吃一口饭,如何在那点有限的柴火燃尽前,让儿子的小手多暖和一会儿。

然而,历史的洪流,并不会因为某个角落的绝望而停止奔涌。咸阳发生的剧变,正以它自己的方式,影响着千里之外邯郸的局势。

子楚被立为嫡嗣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终于在各国的外交场中炸响。秦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的正妻和长子,却被扣在敌国赵国为人质!这在外交上,成了秦国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但也成了一个绝佳的发难借口。

秦国的朝堂上,以吕不韦(他已凭借拥立之功,开始崭露头角,虽然尚未正式拜相,但影响力与日俱增)为首的一些力量,开始不断向赵国施加压力。外交照会措辞日趋强硬,边境上,秦将王龁麾下的黑色军团调动愈发频繁,进行着规模不小的“狩猎”和“操演”,那无形的军事威慑,如同乌云般压在赵国边境线上。

赵国朝廷内部,对此事也产生了分歧。一部分强硬派认为,扣留赵姬母子,依旧是牵制秦国、尤其是牵制那个“忘恩负义”的异人(他们仍习惯称子楚为异人)的重要手段。但更多务实派(或许也是在秦国压力和内部斗争中被推向前台的人)则看到了风险:继续扣押已无实际意义。异人(子楚)的地位已然稳固,激怒一个未来的秦王,对赵国没有任何好处。反而,释放赵姬母子,既能缓和紧张的秦赵关系,避免边境冲突升级,也能在未来的秦王那里卖个人情,至少不把关系彻底搞僵。

更重要的是,有人清醒地认识到,这对母子在赵国手里,非但不是王牌,反而成了烫手山芋。杀不得(那将引来秦国倾国之怒),放不得(面子上过不去,也怕强硬派反弹),养着又浪费粮食还担风险。如今,既然秦国展现了力量和“诚意”(通过外交渠道施加压力本身也是一种“沟通”),不如顺水推舟,将这包袱甩出去,还能博个“仁义”之名。

经过一系列台前幕后的博弈、权衡、争吵,最终,赵王做出了决定。

这一日,天气有些阴郁,如同赵姬惯常的心情。她正坐在冰冷的灶台边,费力地搓洗着几件破旧的衣物,井水冰冷刺骨,让她手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赵政则安静地坐在门槛内的阴影里,看着院子里一只蚂蚁费力地拖着一粒比它身体大得多的饭渣——那是早上僖伯不小心洒落的,如今成了蚂蚁眼中的盛宴。

突然,馆舍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脚步声,不是看守们散漫的踱步,而是更加整齐、带着某种官家仪仗的响动。紧接着,是看守们略显紧张和恭敬的问好声。

赵姬的心猛地一缩,手中的衣物滑落回盆里,溅起冰冷的水花。又来了?是胥吏恶?还是更高级别的官员?难道……又要有什么祸事?她下意识地看向儿子,赵政也立刻警觉起来,从门槛边站起,悄无声息地挪到母亲身后,小手抓住了母亲的衣角,那双黑沉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里面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种野兽般的警惕。

老仆僖也从他那蜷缩的角落里惊醒,惶恐地站起身。

门没有被粗暴地踹开,而是被看守从外面缓缓推开。一名身着赵国中级大夫官服、神情严肃、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一名手持节杖的随从和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家徒四壁的馆舍,扫过惊慌失措的老仆,最后落在形容憔悴、双手湿漉漉、脸色苍白的赵姬和她身后那个眼神冰冷的孩子身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官方的冷漠。

来者正是赵国大夫,屈。

他没有废话,甚至没有找个干净地方站的意思,就站在满是灰尘的屋子中央,清了清嗓子,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卷帛书,用一种程式化、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宣读:

“大王诏令:查秦质子异人(他们显然还不习惯用‘子楚’这个新名字),背信弃义,私自潜逃,罪在不赦。然,我赵国乃仁义之邦,秉承上天好生之德,念及其妻赵氏、其子赵政,羁留我国多年,并未参与其叛逃之事。今,特施恩典,准其离开邯郸,返回秦国。此乃大王浩荡之恩,尔等当感念赵国之仁义,即刻收拾行装,不得延误,即日离境!钦此——”

宣读完,大夫屈合上帛书,目光冷淡地看向赵姬:“赵夫人,可听明白了?大王仁德,赦免尔等,允你们归秦。速速准备吧,车马已在外面等候,送你们至边境。”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释放两个被长期非法扣押、受尽磨难的人,而是在施舍天大的恩惠,并且急于将这“恩惠”送出家门。

馆舍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赵姬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像。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夫屈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释放?

归秦?

离开邯郸?

这几个词,像是一道道强烈的闪电,在她混沌黑暗的脑海中疯狂炸开!她曾经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偷偷幻想过这一幕,但当它真的来临时,巨大的冲击反而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不是审问?不是刁难?不是新的折磨?而是……释放?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巨大压力骤然释放后产生的生理反应。

“夫……夫人!”老仆僖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先是愣住,随即,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瞬间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朝着大夫屈,而是朝着虚空,朝着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主宰命运的神灵,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多谢大王!多谢……多谢恩典!夫人!公子!我们……我们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僖伯的哭喊声,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赵姬情感的闸门。她猛地回过神,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冰冷的灶台。

回家了……

真的可以……回家了?

她低下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儿子。赵政仰着小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孩子的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困惑和探究,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官老爷说了几句话,母亲和僖爷爷的反应会如此巨大。

“政儿……政儿……”赵姬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将脸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泪水瞬间浸湿了孩子单薄的衣衫,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我们……我们可以走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回秦国……回家……”

“家?”赵政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 genuine 的疑惑,“母亲,家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赵姬狂喜的心。但她此刻顾不上去思考那么多了,巨大的解脱感淹没了一切。

大夫屈看着这“感人”的场面,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催促道:“赵夫人,请快些收拾。车马不等人。” 说完,他转身便带着随从离开了馆舍,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随着他的离开,门外那些看守了她们多年的赵国兵卒,也如同潮水般撤走了。门外,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禁锢,消失了。

馆舍内,只剩下喜极而泣的僖伯,紧紧相拥、泪流满面的母子,以及……满室的狼藉和空荡。

僖伯抹着眼泪,慌慌张张地起身,开始收拾他们那点可怜的行囊——几件破旧的换洗衣物,几个磕碰得变了形的陶碗,还有那张陪伴赵政多年的、破了一个洞的草席。东西少得可怜,几乎不需要怎么收拾。

赵姬也慢慢站起身,拉着赵政的手。她环顾着这个囚禁了她和儿子多年,带给她无数屈辱、恐惧和绝望的地方。墙壁上的霉斑,地面上的裂缝,冰冷的灶台,空空如也的米缸……这里的一切,都刻满了她生命中最灰暗的岁月。

解脱了吗?是的,那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囚禁感,确实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恨意呢?有的。对赵国的,对那个胥吏恶的,对那些欺辱过他们母子的市井之徒的……这恨意,早已深入骨髓。

但除了解脱和恨意,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茫然。

离开这里,去往那个陌生的、被称为“家”的秦国。那里等待她的,是什么?是那个抛弃过她的丈夫?是复杂莫测的宫廷?是新的挑战和未知的危险?

她不知道。

她只是紧紧牵着儿子的手,仿佛那是她在命运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走吧,政儿。”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沙哑。

她牵着赵政,迈出了那道囚禁她们多年的门槛。老仆僖抱着那个小得可怜的包袱,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当脚步踏上门外那片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空地时,赵姬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破败的馆舍。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她和儿子的苦难,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转折。

再见,邯郸。

再见,苦难的岁月。

前路未知,但至少,她们走出了这个牢笼。而她们的故事,即将翻向全新的一页,一页充满了更多权力、阴谋、辉煌与悲壮的历史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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