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在向前栽倒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那盏以寂灭之意点燃、映照出彼此伤痕与软弱的苍白心灯刚刚熄灭，余烬未冷。孙悟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金瞳中倒映着和尚那失去意识、毫无防备扑向焦黑地面的身影。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混杂着懊恼、无措，甚至是一丝被那心灯窥破内心后的狼狈——如同藤蔓，缠绕上他刚被短暂安抚的暴戾心绪。
几乎同时，另一道身影动了。
是沙僧！
他本已气息奄奄，焦黑破碎的身躯被罪业反噬折磨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在张自在倒下的那一刻，那双被痛苦充斥、近乎涣散的瞳孔深处，猛地爆发出最后一抹决绝的光！守护师父，阻止内讧，这是他此刻残存意识中唯一的执念，甚至压过了罪业噬体的无边痛苦！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仿佛从破碎肺腑中挤出的低吼，竟凭着这股意志，强行驱动那具几乎崩坏的身体，如同一个扯断了线的破烂木偶，猛地从地面弹起，不管不顾地扑向张自在倒下的方向，要用自己残存的身躯，去充当最后的肉垫！
这本能的、近乎悲壮的守护之举，落在刚刚心绪混乱、戾气未平的孙悟空眼中，却再次被扭曲、误解！
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沙僧那不顾自身、拼死也要护住和尚的动作！
是那和尚刚刚用诡异手段（心灯）动摇他心神后的“虚弱”！
是这两人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将他排斥在外的“信任”与“羁绊”！
刚刚被心灯映照出一丝清明的灵台，瞬间再次被翻涌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孤立被排斥的嫉恨所淹没！
“滚开！谁要你多事！！”
孙悟空厉吼一声，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那只刚刚下意识想要伸出搀扶的手，已然化作了狂暴的攻击！暗金色的妖气裹挟着未散的暴戾，并非全力，却依旧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随着他拧身转腰的动作，如同毒龙出洞，狠狠砸向沙僧那扑来的、焦黑破碎的胸膛！
这一拳，快！狠！准！
蕴含着齐天大圣被金箍束缚、被心魔缠绕的滔天怨愤，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沙僧毫无防备、甚至主动迎上的心口！
“噗——！”
没有骨骼碎裂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破口袋被击穿的怪异声响。
沙僧扑向张自在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如同被定格的画面，僵在原地。焦黑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一个清晰的拳印烙印其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的凹陷，又缓缓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孙悟空。
那双惯常沉默死寂的眼眸，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无尽疲惫与最终释然的悲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浓稠如墨、带着罪业死气的黑血。
然后，他笑了。
一个极其轻微、扭曲，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在他焦黑破裂的嘴角勾起。
那笑容里，是流沙河万载沉沦的麻木，是罪业反噬噬魂蚀骨的痛苦，是刚刚心灯映照下被理解的微光，是拼死守护却换来致命一击的荒谬，是……对这位永远桀骜难驯、被心魔所困的大师兄，最后的、无声的……怜悯。
下一刻，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那强行支撑的意志如同绷断的弓弦，彻底崩散。焦黑的身躯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少许黑色的灰烬。
再无动静。
只有那心口恐怖的凹陷，和嘴角那抹凝固的、悲凉的笑容，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停滞了。
孙悟空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僵立在原地。暗金色的毛发根根倒竖，那双燃烧着暴戾火焰的金瞳，此刻如同被冰水浇透，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他……做了什么？
他看着沙僧心口那个清晰的、属于自己的拳印。
他看着沙僧倒下时，那双最后望向自己的、充满悲凉与怜悯的眼睛。
他看着那抹凝固在焦黑嘴角的、带着释然与荒谬感的笑容。
拳头之上，还残留着击中沙僧胸膛时，那脆弱、焦枯、毫无生机的触感。那不是敌人的身躯，那是……卷帘大将，是他名义上的师弟，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挡在前面的沙和尚！
“不……不……”
一声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否认，从孙悟空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收回拳头，像是被烫到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会……这样？
他只是……只是被怒火冲昏了头，只是不喜欢沙僧那不顾一切护着和尚的样子，他只是……想把他推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金箍传来一阵剧烈的、并非来自外界的、而是源自他灵魂深处惊悸与悔恨的刺痛！这刺痛远比紧箍咒更甚，如同亿万钢针，瞬间扎穿了他所有的狂傲与暴戾，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
你，齐天大圣孙悟空，刚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弟。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落下的混沌神雷，狠狠劈在了他的识海深处！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对自由的渴望、所有对束缚的憎恨，都劈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与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暗金色的身躯不再挺拔，仿佛承载了无法想象的重量，佝偻下来。那双空洞的金瞳，死死地盯着地上沙僧那毫无生息的躯体，仿佛要将这一幕，永恒地烙印在灵魂里。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崩塌的废墟，微弱喘息的其他同伴，悬浮的舍利碎片……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世界中心，只剩下他，和那个被他亲手轰倒的、带着悲凉笑容的师弟。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般的、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孙悟空的喉咙。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有无尽的悲恸与茫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来。伸出那只刚刚轰出致命一拳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沙僧那焦黑的、塌陷的胸膛，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
他不敢。
他配吗？
兄弟一拳，未曾砸向敌人，却落在了自家兄弟的心口。
碎裂的，何止是胸骨。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