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败的寂灭之河与斑斓的贪婪漩涡,如同两条洪荒巨蟒,在火云洞的核心疯狂撕咬、湮灭。能量的乱流将空间本身都扭曲、撕裂,露出其后短暂存在的、光怪陆离的虚空裂隙。那些被镶嵌在肉壁上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终结”力量对撞的余波中,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蒸发、消散。
张自在站在毁灭风暴的源头,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投入狂怒海洋的独木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他的意识在剧痛、混沌种子的咆哮与外部贪婪意念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七窍流出的鲜血早已干涸,留下暗红色的狰狞痕迹,肩胛处的伤口在寂灭之力的强行“冻结”下麻木,但那种生命本源被透支的空虚感,却比任何物理疼痛都更加蚀骨。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了维持这条寂灭之河,以及那柄刺向贪婪核心的“意志之剑”上。
穿过层层叠叠、由无数被吞噬生灵的残念和扭曲欲望构成的屏障,他的“视线”终于突破了那永不知足的吞噬表象,触及了漩涡最深处,那被无尽贪婪严密包裹、隐藏起来的东西——
不是预想中更加狰狞、更加庞大的怪物。
而是一片……空。
一片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死寂的空虚。
仿佛宇宙诞生之前的虚无,又像是盛宴散场后杯盘狼藉的冷清。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万物归寂后的“无”。
在这片空虚的正中央,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不是外界看到的、与洞府融为一体的庞大怪物,而是一个穿着破烂天庭官服、体型肥胖却显得异常瘦小脆弱的……猪头人身的形象。他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在寒冬街头瑟瑟发抖的孩子。
这就是猪八戒。褪去了所有贪婪外壳后,剩下的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内核。
张自在的意志之剑,悬停在这片空虚的边缘,无法再前进分毫。任何攻击,任何力量,面对这片纯粹的空无,都失去了意义。
“看到了吗?”一个微弱、沙哑,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悲伤的声音,直接在张自在的意识中响起,并非来自那蜷缩的身影,而是这片空虚本身的低语,“这就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随着这声低语,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张自在的感知。不再是那些被扭曲放大、用来攻击外界的贪婪幻象,而是最原始、最真实的过往:
天庭,蟠桃盛宴。 他不是主角,只是众多值守天将中不起眼的一个。他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令他垂涎欲滴的琼浆玉液、龙肝凤髓的香气。他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想凑近一些,哪怕只是多闻一闻那味道,却引来周围同僚隐晦的鄙夷与嗤笑。“卷帘,注意你的身份。”冷漠的提醒,像一盆冰水浇下。
失手打碎琉璃盏。 并非故意,只是一次心神恍惚的失误。但那清脆的碎裂声,在庄严肃穆的瑶池中,如同惊雷。玉帝震怒,王母冷眼,仙友们或幸灾乐祸,或避之不及。那一刻,他感觉不到琉璃盏的价值,只感觉到自己如同那破碎的琉璃一样,变得毫无价值,被轻易舍弃。“蠢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堕入凡尘,化为猪胎。 无尽的坠落,与污秽为伍,与野兽争食。曾经的仙体变得臃肿丑陋,神力消散,只剩下对食物最原始、最疯狂的渴求。只有不断地吃,用饱腹感来填补那从天庭带来的、被否定、被抛弃的巨大空洞。他占山为王,吞噬行人,用暴行和索取来掩盖内心的恐惧与自卑。
遇到“师父”。 前面的九百九十八个取经人,有的恐惧他,有的试图度化他,有的只想利用他。他们看到的,只是他贪婪暴食的外壳,从未有人试图触碰这外壳之下,那一片荒芜的空虚。
“吃……不停地吃……就能填满吗?”张自在的意识,在这片悲伤的记忆洪流中沉浮,他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被放逐、被否定、渴望归属而不得的巨大失落。他想起了自己初临异界的茫然,想起了与混沌种子共生如履薄冰的恐惧,那何尝不也是一种深沉的“空虚”与“不安”?
他的意志之剑,那由寂灭意境凝聚的锋芒,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微弱的、带着他自身复杂情绪的意念,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探向那片空虚,探向那个蜷缩的身影。
“我……明白。”张自在的意念传递过去,没有居高临下的度化,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基于自身经历的、艰难的理解,“填不满的……用再多东西,也填不满那个洞。”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颤抖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浑浊、充满了血丝和泪光的猪眼。那眼中,没有了贪婪,只有孩子般的无助与迷茫。
“你……明白?”八戒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张自在的意念变得更加清晰,他分享了自身的一些碎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的疏离感,被迫背负取经使命的荒诞,与体内诡异存在共生的如履薄冰,还有……对回归平凡、或者说找到真实自我的那份渴望。他没有说得太多,但那种源自存在本身的“不安”与“寻求”,与八戒的空虚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你看,”张自在的意念指向周围那片庞大的、仍在与寂灭之河对抗的贪婪漩涡,“你用这些东西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为能变得强大,不再被伤害。但它们太重了……重到让你忘记了你自己原本的样子,也让你……更加孤独。”
八戒怔怔地听着,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无形的空虚中,泛起一圈圈涟漪。他看向周围那斑斓扭曲、散发着无尽索取欲望的漩涡,第一次,眼中露出了……一丝厌恶,一丝疲惫。
是啊,好累。
不停地吃,不停地索取,用喧嚣和饱腹来麻痹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如果这扭曲的洞府也有寂静之时),那蚀骨的空虚便会变本加厉地涌上来,提醒他,他依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留不住。
就在这时,一直盘踞在漩涡边缘、苦苦支撑的阿月,似乎感应到了内核的变化。她眉心的佛陀虚影与琉璃之光同时大盛,一道纯净温和、带着安抚与守护意味的琉璃色光流,如同涓涓细流,穿透了狂暴的能量乱流,轻柔地洒落在那片空虚的核心,笼罩在八戒蜷缩的身影上。
这光,并非来自伪佛的度化,而是源自往生栈古碑、源自守碑人一脉传承的、某种更加古老、更加悲悯的守护意志。它不试图填满空虚,只是温柔地存在着,告诉那个蜷缩的灵魂:你看,这世上并非只有索取和抛弃,还有……无声的陪伴。
内外交攻之下,那庞大的贪婪漩涡,猛地一滞!
旋转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其上的斑斓色彩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剥落。那混合了无数声音的咆哮与嘶吼,也逐渐减弱,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失去了核心执念的支撑,这由扭曲欲望构筑的庞然大物,开始了不可避免的崩解。
张自在压力骤减,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立刻全力收敛混沌种子的力量,将那肆虐的寂灭之河强行收回。过度透支的反噬瞬间袭来,他猛地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乌血,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他单膝跪地,用左手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掌心的混沌种子因为吞噬了海量的能量而变得滚烫、沉寂,仿佛陷入了“消化”的沉睡,但那与自身灵魂更深的纠缠感,却清晰地烙印下来。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正在崩溃的漩涡中心。
空虚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冰冷死寂。八戒蜷缩的身影,在阿月那缕琉璃之光的笼罩下,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他抬起头,望向张自在的方向,那双猪眼中,泪水依旧,但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羞愧,有释然,还有一丝……微弱的、如同火星般闪烁的希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个将他从无尽贪婪噩梦中唤醒的、狼狈不堪的和尚,哽咽着,喊出了那句暌违已久,或许也渴望已久的称呼:
“师……父……”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火云洞内最后的混乱与阴霾。
外在的贪婪漩涡轰然坍塌,化为无数失去活性的能量尘埃,缓缓飘落。
洞窟内,只剩下那片亘古的空虚,一缕温柔的琉璃之光,一个蜷缩初醒的罪徒,和一个濒临极限、却终于撬动了命运一丝缝隙的异数。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