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杂木林的枯枝在风中发出碎瓷般的声响。江疏影背靠虬结树根,桑皮纸在指尖簌簌颤动。六十里野路,桐江码头,折苇渡——三组词像淬火的针扎进眼底。
她忽然将纸卷凑近鼻尖。极淡的腥气混着炭灰味——是干涸的血。那个佝偻的卖炭翁,在推开炭车的瞬息,竟用伤口渗出的血调和了炭灰。
蛰龙司的绝笔从来不是墨书。密码本第七页暗朱批注:血炭书,命换途。
林深处传来野狗撕咬尸骸的呜咽声。土谷祠的火光已黯成天边一抹暧昧的胭脂红。她猛地起身,软剑缠回腰间时触到另一样硬物——那方藏着舆图的歙砚。
陆沉舟的声音鬼魅般复现:假作真时真亦假。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蹲下身,将砚台底沿抵住石块猛地一磕!龟背纹砚底应声裂开,夹层里飘落另一张泛黄的楮皮纸。真正的舆图早已被调包,此刻展开的纸上满是蝇头小楷,记录的竟是蒙古鹰房往来临安的十七条密道!
清晖别业那夜,你当真以为我只取了鱼符?陆沉舟那晚烛影里的笑此刻才显出獠牙。他从一开始就把真舆图拆解重编,缝进了赝品夹层。
远处骤起马蹄踏碎枯枝的脆响。追兵循着血迹来了。
江疏影卷起地图扑向溪涧。冰水浸透草鞋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擂鼓——十七条密道里有三条标注着折苇渡的朱砂三角符!
六十里野径走到后半夜时,雨终于砸下来。桐江畔的荒庙里,江疏影蜷在倾颓的神像后,就着闪电青光展开楮皮纸。
密码本第三例:虏文密写,需以绿矾水蒸显。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进破碗,又抠下神像彩绘的青绿颜料,混着雨水捣成浑浊浆液。当纸卷悬在捡来的破陶罐上蒸熏时,蒙古文字如蜈蚣般从纸背浮现:
丙申日,折苇渡,卯时三刻,漕船验货。
落款处的鹰隼钤印让她指尖发冷——这是鹰房直属的调令!他们要接的竟与自己的目的地完全相同!
庙门外忽然掠过灯笼昏光。几个披蓑衣的影子踩着水洼逼近,腰间长刀撞响佩玉——是官制兵器!可临安府衙绝无可能在雨夜巡查荒庙。
确定逃到这带了?压低的官话带着古怪的北地腔调。
血渍到溪边就断了,但桐江一带唯有此处可避雨...
江疏影吹灭烛火缩进神龛深处。蛛网混着腐木屑落进衣领,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脚步声停在破败的殿门前。蓑衣滴答落水,那人忽然抽动鼻子:有绿矾味。
刀刃劈开朽木的刹那,江疏影正从神像后背的破洞滑出。雨水立刻浇透衣衫,她听见身后传来怒吼:后墙!追!
深一脚浅一脚的奔逃中,怀中的舆图突然发烫——第七条密道标注的入口就在这片滩涂的芦苇荡里!
她扑进及腰的枯苇丛时,追兵已至岸边。灯笼的光柱扫过雨幕,有人冷笑:江心沉尸倒省事...
话音未落,江疏影的指尖触到了水下铁环。猛力拉扯后,整片芦苇滩突然塌陷!泥水裹着她坠入黑暗,头顶传来追兵惊怒的吼叫:是蛰龙司的遁水道!
她在冰冷的水流中翻滚,直到后背撞上青砖壁才停住。黑暗中浮起幽幽磷光——洞壁镶嵌的夜明珠照出前方无尽阶梯。这是舆图标注的第十七号密道,直通桐江码头的地下暗河。
拧着衣摆的积水时,她摸到神像后顺走的半截蜡烛。烛芯点燃的瞬间,火光竟映出壁上一串血字:
货非货,渡非渡,折苇原是断头处。
落款画着小小的焦尾琴纹样!
暗河分流处藏着石室。积灰的桌案上,灯台里居然还有半盏凝固的蛇油。烛火亮起时,江疏影看见了满墙密文。
有蛰龙司的密码,有蒙古鹰房的暗语,甚至还有西夏文写的。最新刻痕是陆沉舟的笔迹:鹞鹰已南飞。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密道——这是三方势力渗透交织的蛛网中心!
摊开被水浸透的楮皮纸,她就着烛火重译蒙古密令。绿矾水斑驳处显出更多细节:验货者佩金蟾钮印,对口令:江潮不及北溟深
血猛地涌上头顶。密码本末页的警示骤然浮现:北溟二字出口时,不是杀机,便是死局。
而石壁某处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涩响。有人正从另一条密道逼近!
江疏影吹灭蜡烛缩进壁龛。在绝对黑暗里,她听见金属钮印擦过石壁的轻响,接着是带笑的低语:
好侄女,你可知折苇渡的下一句是什么?
——是晏几道的声音!
她攥紧软剑屏住呼吸。那声音却贴着耳廓继续滑来:
你怀里的令牌可换三百两黄金,现在交出,我许你全身而退。
烛台突然被夺走!火光再亮时,她看见青袍一角拂过桌案,砚中残墨竟无风自动地聚成北溟二字!
或者...晏几道的声音忽远忽近,与我同看这场北溟风起
江疏影猛地暴起,软剑如银蛇直刺声源!剑尖穿透青袍的瞬间,她听见帛裂声——击中的只是件空袍子!
真正的晏几道从她身后阴影中踱出,指尖拈着那半截蜡烛。烛泪滴在楮皮纸上,烧穿了折苇渡三字。
教你个道理。他吹熄烛火,声音里带着古怪的怜惜,黑暗中最先开口的,从来不是猎人。
石壁轰然洞开。天光混着江风涌入的刹那,码头的喧嚣人声如潮水般涌来。
桐江码头到了。
晨光里,无数漕船桅杆如密林矗立。其中一艘悬着折苇渡青旗的货船上,佩金蟾钮印的蒙古使者正低头核对时辰。
晏几道的身影早已消失。唯有她掌心多出一枚温热的玉蝉,蝉翼上刻着细如蚊足的字:
卯时三刻,掷蝉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