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新的怀疑
成功，有时并非勋章，而是更沉重的枷锁。
“幽灵通道”的首航完美落幕，如同在沉寂的黑暗深水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并非全是赞叹与臣服，更有隐藏在波光下的、更加幽暗的漩涡与潜流。Level 7 的权限光环尚未将我完全笼罩，新的、冰冷的怀疑目光，已如同附骨之疽，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滋生，缠绕上来。
“算盘”那句“休息二十四小时”的指令，听起来像是奖赏，实则更像是一种观察期的开始。他没有立刻赋予我“更深层历史”的任务，而是让我停留在权力的真空地带，暴露在各方势力的审视之下。这二十四小时，比之前七十二小时的高压运营，更让我感到一种无声的煎熬。
短暂的“休息”根本无法放松神经。我强迫自己留在分析室，大部分时间对着“幽灵通道”的后续优化方案屏幕，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态。实则，我的大部分心神，都用来感知和应对那无处不在的、细微的变化。
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导航员”那边传递来的、一种近乎非人的、更加严苛的“审视”。以往，我与“导航员”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数据交换和流程确认，高效、冰冷，不带任何情绪。但自从我获得 Level 7 权限，并成功指挥首航后，我提交的每一份报告，每一次数据调用请求，甚至是在内部通讯网络中看似随意的信息检索，都能感觉到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精密的意识流，在背后进行着同步的、几乎无延迟的校验与分析。
那不是人类的好奇或猜忌，而是一种纯粹的、基于算法和逻辑的“验证”。它在验证我的每一个决策是否符合“算盘”设定的最优解，验证我的行为模式是否存在统计学上的“异常偏离”，验证我是否配得上这骤然提升的权限等级。这种感觉极其微妙，如同一个顶尖的棋手，在与你对弈的同时，还有一个超越人类的智能体，在实时评估你每一步的潜在动机和后续一百步的所有可能。任何一丝逻辑上的瑕疵，任何一点与“猎隼”人设不符的信息偏好，都可能被这冰冷的数字触手捕捉、放大，成为一串指向“异常”的红色代码。
我不得不更加小心地伪装我的数据访问行为。对“鹞鹰”历史数据的调查，必须混杂在大量无关的、关于市场波动、汇率风险、物流成本分析的常规查询中，像变色龙一样，将真正的意图隐藏在保护色之下。每一次敲击键盘，都感觉像是在雷区边缘试探，指尖传递回的，不仅是按键的反馈，更有一种被无形之眼凝视的冰冷触感。
其次，是来自“黑隼”派系更加隐晦、却也更加恶毒的反弹。首航的成功，尤其是那个中转站事件被我以雷霆手段处理，无疑狠狠扇了“黑隼”一记耳光，也斩断了他伸向“幽灵通道”的一只触手。明面上的冲突暂时平息了，但暗地里的刁难和孤立，却变本加厉。
以往，我需要协调某些隶属于“黑隼”管辖的边境仓储或者运输节点时，虽然会遇到拖延和阳奉阴违，但至少表面流程还会走。现在，这些环节的负责人，态度变得异常“恭顺”，对我的指令回复得无比迅速，满口“遵照 Level 7 权限指示”，但执行起来，却充满了各种“意料之外”的“客观困难”。
不是关键的运输车辆“恰好”需要紧急保养，就是某个环节的负责人“突发急病”无法联系，再不然就是当地天气“异常恶劣”不符合安全通行条件（尽管气象数据一切正常）。这些借口层出不穷，看似合情合理，却精准地卡在流程的节点上，不留下任何公然抗命的把柄，只是让效率变得异常低下，如同陷入一片无形的泥沼。
我知道，这是“黑隼”的报复，也是一种新的试探。他在用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方式，测试我这位新晋 Level 7 的权威底线，消耗我的耐心，寻找我因恼怒而可能出现的失误。他甚至可能希望我动用更激烈的手段去强行推动，这样，他就有理由在“算盘”面前控诉我“滥用职权”、“破坏内部团结”。
我不能上当。面对这些“客观困难”，我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专业素养”。车辆需要保养？我立刻动用权限，从“算盘”直控的备用车队中调派，并“礼貌”地通知原负责人，他的车辆可以“安心”保养到彻底报废。负责人突发急病？我直接启动应急预案，指定副手代理，并将“原负责人生病期间，该节点所有事务由副手全权负责，直至其康复并通过能力复核”的指令，抄送给了“算盘”和“黑隼”。天气恶劣？我调出详实的、来自多个权威气象机构的数据，证明天气条件完全在安全阈值之内，并将该节点的“过度风险评估”记录在案，作为其后续绩效考核的参考。
我的应对，永远是基于规则、数据和流程，不带个人情绪，却每一招都打在对方的七寸上。我不给他们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只是用更高效的资源和更冰冷的规则，将他们设置的障碍一一化解、甚至反过来将了他们一军。几个回合下来，那些“客观困难”明显减少了许多，但我能感觉到，那股隐藏在暗处的怨恨，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我的“油盐不进”而更加凝聚，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等待着更致命的弹射。
然而，最让我感到心悸的，并非“导航员”的非人审视，也非“黑隼”派系的软性对抗，而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算盘”对我的态度，在首航成功后，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阶段。他依旧赋予我重任，将“幽灵通道”后续几个重要拓展阶段的规划草案交给我审核，权限也并未收回。但他召见我的频率降低了，即使召见，谈话也更加简洁，更加专注于具体业务，很少再像之前那样，进行那种触及内心和忠诚度的、充满哲学意味的拷问。
这看似是信任加深的表现，但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偶尔扫过我时，不再带有那种解剖式的探究，反而多了一种……类似于评估一件即将被用于某种特定危险环境的、精密工具般的冷静与疏离。他不再试图“理解”我，而是开始“计算”我的使用价值和风险系数。
这种感觉，在一次关于利用“鹞鹰”账户进行新型虚拟货币洗钱路径测试的讨论中，达到了顶峰。我根据 Level 7 权限接触到的新数据，提出了一个风险更分散、追踪难度更高的方案。“算盘”听完我的陈述，没有立刻评价方案本身，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林野，你对你现在所掌握的这些……金融工具的理解，似乎超出了常规培训的范畴。尤其是对某些……早已被主流遗忘的、早期加密协议的熟悉程度。”
我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为了追查“伯爵”和那些早期资金流向，我确实私下恶补了大量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本世纪初的、那些如今已鲜为人知的早期数字加密技术和金融协议的知识。这些知识，按理说，不应该是一个专注于现代物流和风险管理的“猎隼”所熟练掌握的。
“算盘先生，”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大脑飞速运转，“我认为，要构建真正无迹可寻的通道，就必须了解所有可能被追踪的技术路径，包括那些看似过时的。了解它们的弱点，才能更好地规避，甚至……利用它们遗留的盲区。这是我个人在权限提升后，自发进行的一些……知识储备拓展。”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未雨绸缪，很好。”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方案本身，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试探从未发生。
但我后背的寒意，却久久无法散去。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我知识结构中的“异常”！虽然他暂时接受了我的解释，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那精密如同超级计算机的大脑中埋下。他不再直接拷问我的忠诚，而是开始从更细微的、技术性的层面，审视我这个人存在的“合理性”。
除了“算盘”，老刀这个老狐狸的态度也愈发暧昧。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偶尔会说些似是而非、带着试探或警告意味的话。现在他见到我，大多只是公式化地点头示意，或者露出那种毫无温度的职业性微笑。但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观察我的时间却更长了，尤其是在我与“算盘”单独会面之后，或者当我调用某些敏感数据区域时。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秃鹫，在天空中盘旋，不急于俯冲，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疲态或破绽。
更让我不安的是，那个未知的“第三方”，似乎也因为我地位的提升和活动的加剧，而变得更加活跃。
就在我“休息”期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例行公事地清理一批临时通讯缓存时（这次我更加仔细，几乎是逐条检视），再次发现了一条极其隐秘的、被标记为“系统冗余噪音 - 待清除”的异常记录。这次不是通讯请求，而是一段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据包“嗅探”痕迹，其目标，赫然指向了我之前为了调查“伯爵”，以“完善风险评估”名义调取的那些、关于欧洲艺术品交易的历史数据包！
虽然这个“嗅探”行为立刻被系统的防御机制拦截并伪装成了“噪音”，但其出现的时间点，恰好在我获得 Level 7 权限、并首次大规模调取该类数据之后不久！而且，其技术特征，与上次那个指向“阿马尔菲”的失败通讯请求，在加密手法和底层协议偏好上，存在着高度的相似性！
同一个潜伏者！他（或者他们）不仅还在，而且，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他注意到了我对“历史数据”的兴趣！他在窥探我的调查方向！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柱爬升。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迷宫，每一个方向都映照出我的身影，而真正的窥视者，却隐藏在镜子之后，我无法分辨其来源，是“算盘”的另类监控？是“黑隼”的技术侦查？还是那个真正独立的、目的不明的第三方？
这种被多方、以不同方式怀疑和窥视的感觉，比正面冲突更消耗心力。它无孔不入，难以捉摸，迫使我的精神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戒，如同拉满的弓弦，再持续下去，随时可能崩断。
二十四小时的“休息”期终于结束。我没有等来“算盘”关于“更深层历史”的任务，却等来了“山魈”直接下达的一道新的、极其严峻的指令。
指令要求，“幽灵通道”必须在十五天内，完成一次极限压力测试——一次性运送相当于首航三倍运量的“特殊货物”，且路线需要穿越三个国际刑警组织重点监控的“高危风险区域”，其中包括一个以边境巡逻严密、冲突频发而闻名的敏感地带。
“资源权限全开，过程不计。”“山魈”的电子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我要看到这条通道真正的承载力和韧性。任何环节失败，视为整体失败。后果，你清楚。”
压力，如同海啸般再次袭来，远超首航。这不仅是对“幽灵通道”的测试，更是对我这个新任 Level 7 负责人的终极考验。成功，或许能暂时抵消那些怀疑的目光；失败，则万劫不复，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晋升，都将成为埋葬我的坟土。
而我知道，在这极限测试的背后，那些怀疑的目光，只会更加聚焦，更加冰冷。“黑隼”派系必然会趁机设置更多、更隐蔽的障碍；“算盘”会在暗中评估我应对极端压力的能力与忠诚；“导航员”会以更严苛的标准校验我的每一个决策；那个未知的第三方，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观察集团核心运作、以及我这个“新贵”底牌的绝佳机会。
我站在分析室巨大的电子地图前，上面标注着那条即将承受极限压力的“幽灵通道”，以及那三个如同毒蛇般盘踞的“高危风险区”。红色的警示信号不断闪烁，映照着我同样凝重无比的脸。
晋升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猛烈的风暴。新的怀疑，如同幽灵般缠绕着我，与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但我没有退路。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冰冷的 Level 7 权限密钥，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重新凝聚起属于“猎隼”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怀疑也好，压力也罢，都不过是这条黑暗之路上，必须碾碎的砾石。
我移动手指，开始在控制台上，敲击出应对这场极限考验的第一道指令。
狩猎，从未停止。而这一次，猎物与猎人的界限，愈发模糊。我既要躲避来自背后的冷箭，又要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刻，都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