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远程会诊的提议,暂时镇住了家属的愤怒。
家属虽然依旧悲愤,但“国家级的专家”这个名头,让他们吵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将信将疑的观望。
县医院的领导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全力配合。
林杰没有耽搁,立刻通过自己的学术渠道联系。
他先打给了他在国家心血管病中心攻读硕士时的导师,一位在国内心血管领域享有盛誉的院士。
听林杰简洁清晰地汇报完病例,院士很重视,当即表示可以安排远程会诊。
林杰又联系了一位专注于肺栓塞与静脉血栓栓症临床研究的顶尖中青年专家。
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
当晚,林杰团队和县医院的人都在紧张准备。
所有病历资料被扫描、整理、上传。视频设备调试了一遍又一遍。
林杰没有闲着,他让苏琳陪着,再次去见了死者家属。
这一次是在医院安排的一间安静的接待室里,只有林杰、苏琳和死者父母、舅舅四人。
没有领导,没有其他医生,氛围相对缓和了一些。
林杰没有一上来就讲复杂的医学原理,他看着死者父亲通红的眼睛,语气低沉而诚恳:“大叔,大娘,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减轻不了你们的痛苦。儿子这么年轻,说没就没了,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这句话,让一直强撑着的老母亲瞬间又落下泪来,父亲也用力抹了把脸。
“我们做医生的,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病人。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们和你们一样,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遗憾。”林杰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走的。这不仅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交代,也是为了总结教训,避免以后其他家庭再经历同样的悲剧。”
他拿出平板电脑,调出提前准备好的、非常直观的人体血液循环示意图。
“老人家,您看,”他用最通俗的语言,指着屏幕,“我们身体里,血管就像很多条路。血液在里面流。有时候,特别是生病、手术或者长时间不动的时候,腿上或者肚子里的大血管里,可能会形成一些小血块,我们叫血栓。”
他放慢语速,确保老人能跟上:“这些小血块,如果掉下来,就会顺着血流往上跑。心脏就像一个大泵,把血打到肺里去呼吸新鲜空气。肺里有很多非常细、非常重要的血管。”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肺部的血管网络划过:“如果那个掉下来的血块,特别大,或者刚好堵住了肺里面最主要的大血管,就像高速公路上突然被大石头堵死了。血过不去,心脏再怎么用力也泵不动,人很快就会喘不上气,血压垮掉,几分钟就可能……救不回来了。”
他用的是“血块堵路”这样生活化的比喻,避开了晦涩的医学术语。死者父母虽然悲痛,但听得十分专注,似乎慢慢理解了林杰想要表达的意思。
“您儿子术后说的胸闷、后背疼,很可能就是血块堵住大血管时,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林杰看着老人的眼睛,语气带着遗憾,“可惜,这种信号太不典型了,很容易被当成别的毛病,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往往已经……太晚了。”
“那……那为啥手术前不查清楚?”死者舅舅虽然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带着质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林杰没有回避,“对于阑尾炎这种常见手术,确实不是每个医院、每个医生都会常规去查这个血块风险。这是我们医疗过程中需要反思和改进的地方。县医院在这方面,存在不足,我们会在后续的报告中明确指出。”
他坦诚的态度,反而让家属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习惯了医院拼命推卸责任,像这样主动承认不足的专家,很少见。
“明天,我们请了北京最厉害的专家,一起看所有的资料,就像……就像请最高明的法官来断案。”林杰郑重承诺,“他们会给出最权威的判断。如果最终结论确实是我们判断的这种突发急症,我希望您二位能……能试着理解,这不是哪个医生故意害人,而是一场谁都不愿看到的意外。当然,医院在管理上、在细节上存在的疏忽,该承担的责任,也绝不会推诿。”
他没有空谈,而是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和明确的预期。
死者父亲沉默了很久,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最终,他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林杰,浑浊的眼睛里泪水再次涌出,但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认命般的哀伤:“林……林主任,我们……我们信你一回。等明天……等北京专家的说法。”
走出接待室,苏琳轻声对林杰说:“你刚才那样解释,他们听进去了。”
林杰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疲惫:“真相有时候很残酷,但总比用谎言掩盖要好。让他们理解‘为什么’,比单纯告诉他们‘是什么’更重要。”
第二天上午,远程视频会诊准时开始。
国家级的两位专家通过高清屏幕,仔细审阅了上传的所有资料,并听取了林杰团队和县医院当事医生的补充陈述。会诊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最终,两位专家得出了与林杰团队完全一致的结论:患者死于围手术期发生的急性大面积肺栓塞,属于难以完全预测和防范的、极其凶险的医疗意外。同时,专家也明确指出,县医院在术前风险评估、术后病情观察敏锐性上存在明显缺陷,未能抓住宝贵的预警信号。
权威的定论,如同最终的判决。
当林杰将两位国家级专家一致的意见,再次用通俗的语言转述给死者家属时,尽管悲痛依旧,但他们没有再激烈反驳。事实胜于雄辩,最高级别的专家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不信吗?
死者父亲老泪纵横,拉着林杰的手,哽咽着说:“林主任……谢谢……谢谢你们给了一个明白……我儿子……他命不好啊……”
危机的坚冰,终于在专业、权威和真诚的持续作用下,开始融化。
后续的善后和赔偿谈判,在县卫健委的主持下,得以艰难地启动。
处理完家属这边,林杰并没有立刻返回省城。
他借口需要协助县医院完善后续整改报告,带着团队又多留了一天。
这天晚上,王鑫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林杰和苏琳下榻的宾馆房间。
“林主任,”王鑫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我下午以交流急诊流程的名义,去他们急诊科和药房转了转,你猜我发现什么?”
“什么?”林杰示意他坐下说。
“他们药房的库存管理一塌糊涂!”王鑫说道,“好多贵重药品和耗材的出入库记录根本对不上,特别是几种常用的抗生素和心脑血管药。我还看到,有个穿着不像医院的人,直接进了药库后面的小房间,过了好久才出来,手里也没拿东西。我问了个相熟的急诊护士,她偷偷告诉我,那是某个医药公司的代表,跟胡院长关系很好,经常来找药剂科主任……”
林杰和苏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小医院的管理混乱,或许不只是水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