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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晨曦,像掺了铁锈的薄纱,吝啬地透过屋顶巨大的破洞,斜斜地切割着产房内弥漫的灰尘和凝固的血腥气。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翻滚,如同无数细碎的亡魂在最后的晨光中挣扎。

死寂。

比黑夜更沉、更重。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只有瓦砾间偶尔滴落的、混着血污的泥水声,敲打着这片被彻底毁灭的坟场。

我瘫在冰冷的、被血浸透的草席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部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像一具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缝合的破布娃娃,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和摇摇欲坠的意识。汗水早已干涸,凝结在皮肤上,混合着血污和尘土,带来刺痒和冰冷。

但我的手臂,却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

石头儿。

他沉睡着。粉嫩的小脸贴着我冰冷的胸口,呼吸微弱却平稳悠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心口那个微小的金色光点,随着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地、安稳地明灭着,像暗夜里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他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蜷着,抵在我的皮肤上,传来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暖意,是这地狱里唯一的锚点,将我几乎溃散的魂魄,一点一点地拉回这具残破的躯壳。

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盘,艰难地在废墟中移动。

门口。李强半个身体被坍塌的土墙掩埋,露出的半张脸灰败僵硬,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难以置信。阿桂婆歪在另一边门框,浑浊的眼睛圆睁,嘴角那丝解脱的惨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婆婆蜷缩在墙角,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抠着地面,断裂的指甲缝里是凝固的黑血,浑浊的眼珠瞪着屋顶的破洞,里面是永恒的恐惧和绝望。

墙角那片泥泞。鬼婴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堆被丢弃的、沾满泥污的破布。他面朝下,大半边脸埋在污秽里。那只焦黑破碎的右眼看不见了,只露出小半只完好的琥珀色左眼,空洞地对着地面,里面所有的怨毒、疯狂、茫然都消失了,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小小的胸膛毫无起伏,青灰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光泽。没有一丝活气。那场玉石俱焚的撞击,似乎彻底耗尽了他由怨念凝聚的最后一点力量。

院中。断裂的巨大槐树根,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根部旁边,一个微微隆起的新土包,沉默地矗立着。湿冷的泥土还很新鲜,散发着雨后的土腥气。那里埋葬着刚刚沉入地底的巨大骸骨,和它怀中那具小小的、歪斜着脖颈的婴孩骸骨。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一片死寂的哀伤笼罩其上,比周围的废墟更加沉重。

结束了。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悲鸣,都在这惨淡的晨光里,归于尘土。

只有怀中这个沉睡的婴儿,和他心口微弱跳动的金芒,证明着昨夜那场地狱般惨剧的真实,以及……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剧痛、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猛烈地撕扯着我。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被卷入漩涡的碎片,不断地沉浮、旋转。不能睡……不能死……石头儿……他需要我……

我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对抗着昏厥的黑暗,牙齿深深咬进干裂的下唇,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手臂更紧地环抱住怀中那唯一的暖源,仿佛要将自己和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怀中的石头儿,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纯净的浅褐色眼眸,如同被晨露洗过的天空,清澈得能映出屋顶破洞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还带着沉睡初醒的迷茫,随即,那纯净的目光便落在我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上。

【娘亲……】那稚嫩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依恋,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微弱却清晰。【……痛吗?】

痛?

身体的剧痛仿佛在这一声关切的询问中,被奇异地抚平了一丝。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顺着干涸的泪痕滑落,滴在他小小的额头上。

“不……不痛了……”我哽咽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石头儿……娘亲不痛……” 谎言。但此刻,这谎言比任何止痛良药都更有效。

他纯净的眼眸眨了眨,似乎在仔细分辨我话语里的情绪。然后,他那只小小的、粉嫩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却坚定的力量,从襁褓里伸了出来。

小小的手掌,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我冰冷汗湿的脸颊上。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无比温暖的暖流,如同最温润的泉水,瞬间从他小小的掌心涌出,透过我的皮肤,温和地流淌进我的身体!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撕心裂肺的腹部剧痛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缓解!被怨念撕裂的魂魄仿佛得到了最轻柔的抚慰,那摇摇欲坠的意识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坚韧的生命力,瞬间稳固下来!甚至连失血带来的冰冷和虚弱感,都被驱散了大半!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吃力的表情,那双纯净的眼眸依旧清澈地望着我,只是心口那个微小的金色光点,闪烁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点。

【娘亲……暖暖……】他小小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

这不是幻觉!他在……用他那神奇的力量……治愈我?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咳嗽声,从墙角那片泥泞中传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僵硬地转过头。

墙角。那个蜷缩在泥水中的小小身影……在动!

鬼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琥珀色左眼,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怨毒。没有疯狂。没有冰冷。

只有一片茫然的、被巨大痛苦淹没后的……死寂和空洞。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

他那只焦黑破碎的右眼依旧紧闭着,眼缝边缘凝结着黑红的污血。青灰色的皮肤沾满了泥浆,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仿佛每一根骨头都碎裂了。

他……还没死?或者说……还没彻底消散?

我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石头儿抱得更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这个带来一切灾厄的源头,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厉鬼……他还活着?!

石头儿似乎也感应到了。他贴在我脸颊上的小手收了回去,纯净的眼眸转向墙角,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悲伤和担忧。他没有害怕,只是看着那个蜷缩在泥水中的小小身影,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

【阿哥……】微弱的声音在我意识里响起,带着浓浓的难过。

鬼婴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他那勉强睁开的琥珀色左眼,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石头儿身上。

那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沉寂。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识,都在那场疯狂的撞击和自我毁灭中,彻底湮灭了。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破旧机器最后的喘息。随即,那勉强睁开的左眼,也缓缓地、无力地……闭合了。小小的身体彻底瘫软在泥水中,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沉寂了?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墙角。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晨光在无声地移动。

许久,许久。

那具小小的青灰色身体,再也没有动过。连那微弱的“嗬嗬”声也彻底消失了。只有泥水在他身下缓慢地洇开。

他死了。

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心头那块无形的巨石,似乎终于沉重地落下,砸起一片冰冷的尘埃。没有解脱,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悲凉。这个从地狱爬回来、掀起腥风血雨、最终又自我毁灭的“儿子”……他的一生,短暂而扭曲,浸透了无边的恨和无法挽回的痛。

石头儿在我怀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往我怀里缩了缩,纯净的眼眸里,蓄满了水光。他似乎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属于血脉的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废墟的死寂!

“天……天老爷啊……”

“李家……李家这是……遭了天谴吗?!”

“快!快看!那……那是什么?!”

十几个被昨夜惊天动地的巨响和诡异景象惊动、却因恐惧而不敢靠近的村民,终于在天亮后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聚集到了李家坍塌的院墙外。当他们透过残破的院门和倒塌的墙壁,看清院中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地狱景象时,瞬间爆发出一片惊恐的哗然!

倒塌的房屋,断裂的巨树,满地的血污,被掩埋的尸体,墙角蜷缩的青灰色婴儿尸体,以及院中那个突兀的新坟……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

“鬼!一定是鬼!李家惹上大祸了!”

“那……那墙角的是什么东西?!青面獠牙的……”

“还有那个坟!谁埋的?!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恐的议论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吓得连连后退,有人脸色惨白地捂住嘴,有人则满眼贪婪地盯着废墟里可能值钱的残骸。

“都……都闭嘴!”一个苍老而带着恐惧颤音的声音响起,是村里的老村长,他拄着拐杖,站在人群最前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院中那个新隆起的土包,又扫过墙角鬼婴的尸体,最后落在我身上,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深藏的恐惧。“秀……秀丫头?!你……你还活着?!”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惊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排斥,仿佛我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不祥之物。

我抱着石头儿,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鬼婴的冰冷更甚。

“是她!一定是她招来的祸事!”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张寡妇,她指着墙角鬼婴的尸体,声音因恐惧而拔高,“看!她生了什么?!那根本不是人!是鬼胎!是怪物!是她把厉鬼招来害死了李家满门!连阿桂婆都……”

“对!就是她!不祥之人!灾星!”

“把她赶出去!连同那个小怪物一起!不然我们村都要遭殃!”

恐惧迅速转化成了恶毒的指控和排斥。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胆大的男人甚至捡起了地上的碎石和断木,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怀中的石头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惊吓到了,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纯净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安,心口的金芒闪烁得有些急促。

“住口!”老村长猛地用拐杖顿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威严,“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再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院中那个新坟,又看向墙角鬼婴的尸体,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

他挥了挥手,对身边几个还算镇定的后生道:“去……去几个人,先把强子和他娘……还有阿桂婆……抬出来……找个地方……安置……”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恐惧,目光始终不敢与我对视,更不敢靠近院中那个新坟和墙角。

几个后生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绕过那个诡异的新坟,避开墙角那具青灰色的婴儿尸体,开始七手八脚地清理门口的瓦砾,试图将李强、婆婆和阿桂婆的尸体拖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尸臭,伴随着压抑的呕吐声。

我抱着石头儿,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如同风暴中心的一片落叶。村民的恶意指控像冰冷的刀子,切割着我仅存的意志。老村长的沉默和回避,更让我感到孤立无援的绝望。李家没了,丈夫死了,婆婆死了,阿桂婆死了……这世间,似乎再没有我和石头儿的容身之处。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声,从老村长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他拄着拐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院中那个新坟,又猛地转向墙角鬼婴的尸体,最后,落在我怀中的石头儿身上,那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悔恨和……巨大的恐惧。

“冤孽……都是冤孽啊……”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报应……是报应来了……躲不过……都躲不过……”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惊恐的村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凄厉:

“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那不是鬼胎!那是债!是李家欠下的血债!是李老栓那个畜生!是当年我们……我们造的孽啊!!!”

老村长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村长?!”

“血债?李老栓?”

“什么孽?村长你说清楚啊!”

老村长佝偻着背,用拐杖死死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鼻涕流进他花白的胡须里。他指着院中那个新坟,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下面……埋的不是别人……是……是当年被李老栓……被我们几个……活活埋进西厢房地下的……柳娘……和她……她肚子里……七个月大的孩子啊!!!”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恶心的呕吐声混杂在一起!活埋?!柳娘?!那个多年前据说跟人私奔、杳无音信的绣娘?!

“柳……柳娘?不是……不是跟货郎跑了吗?”

“活埋?!我的天!李老栓他……”

“村长……你……你也参与了?!”

老村长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丑事……李家不能有丑事……柳娘怀了野种……李老栓怕坏了李家名声……更怕……更怕分家产……他……他逼着我们几个……趁着柳娘临盆前最虚弱的时候……把她……把她拖进了西厢房……用青石板……活活压在了浅坑里……”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墙角鬼婴的尸体:“那个……那个青面鬼娃……就是柳娘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啊!他……他回来索命了!带着他娘……带着他那个……那个被一起埋在地底……没能生出来的……兄弟的魂……回来索命了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怀中的石头儿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恐惧:“而……而这个孩子……就是……就是当年柳娘肚子里……那个没能生出来的……石头儿的转世啊!他……他回来了!他是来……是来……”

老村长的话没能说完。

他猛地捂住胸口,脸上瞬间涌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眼睛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他伸手指着院中那个新坟,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噗通!”

老村长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脸正对着院中那个新隆起的土包。他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浑浊的眼睛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巨大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真相。

残酷、血腥、令人作呕的真相,伴随着老村长最后的嘶喊和猝死,如同最污秽的脓疮,被彻底撕开,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之下。

活埋母子。

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家产。

鬼胎索债。

转世重生。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血腥,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那浸透污血的根源。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人群。所有的议论、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恶意指控,都消失了。村民们脸色惨白,如同泥塑木雕,呆呆地看着扑倒在泥水中的老村长,看着院中那个埋葬着苦命母子的新坟,看着墙角那具带来死亡的鬼婴尸体,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我和我怀中那个纯净的婴儿身上。

恐惧依旧存在,但里面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还有一丝对无辜者的……怜悯?

我抱着石头儿,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李家,不是为了那些死者,而是为了那对被深埋地底、承受了无尽痛苦和绝望的母子。为了怀中这个带着前世记忆和使命、纯净却背负着沉重因果的孩子。

石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氛围。他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纯净的眼眸望着院中那个新坟,又望向墙角鬼婴的尸体,小脸上充满了不属于婴儿的哀伤。心口的金芒,静静地闪烁着。

几个胆大的后生,在极度的恐惧和沉默中,终于将李强、婆婆和阿桂婆的尸体从瓦砾中拖了出来,用草席匆匆裹了。没有人敢去动墙角鬼婴的尸体,更没有人敢靠近院中那个新坟。他们如同躲避瘟疫般,抬着三具尸体,仓皇地离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废墟。

村民们也沉默地、惊恐地散去了。留下我,抱着石头儿,独自面对这片浸透了血泪、埋葬着真相和亡魂的废墟。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噩梦中跋涉。

李家废墟成了村人谈之色变的禁地。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来帮忙。我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忍着腹部的隐痛,在废墟中艰难地清理出一小块勉强能栖身的地方。用残存的木板和茅草搭了个摇摇欲坠的窝棚,勉强遮风挡雨。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村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偶尔有好心的老人或妇人,会趁夜在废墟边缘放上一点粗粮或野菜,便如同被鬼追一般匆匆逃走。我知道,这是他们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也是他们心中那点未泯的良知和对亡魂的畏惧使然。

石头儿很乖。他不哭不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醒来时,就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或者好奇地看着从窝棚缝隙里漏进来的阳光。只有在我腹部疼痛难忍或精神极度低落时,他会伸出小手,贴在我的身上。那股温润的暖流便会悄然流淌,驱散痛苦,带来一丝慰藉和力量。心口的金芒,似乎也随着他的成长,变得稍微明亮了一点点。

他的存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墙角那片泥泞里,鬼婴小小的尸体,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风吹日晒雨淋,青灰色的皮肤变得更加晦暗,小小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并不浓烈的腐朽气息。奇怪的是,没有任何虫蚁鸟兽敢于靠近他。仿佛那具小小的尸体周围,依旧残留着一丝令人畏惧的冰冷气息。每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我的心都会一阵刺痛。那是我的“长子”,一个从未被期待、诞生于仇恨和怨毒、最终又在疯狂中自我毁灭的生命。我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远远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这大概是我这个“母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

院中那个巨大的新坟,我一直不敢靠近。只在每日晨昏,抱着石头儿,远远地对着它,默默地点点头。心中没有祈祷,只有无尽的悲悯和一声声无声的“安息”。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废墟、孤寂和村民的恐惧排斥中,艰难地熬下去。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了整个村庄。

起初是村东头王老汉家的小孙子,高烧不退,浑身起满紫黑色的斑块,口鼻流血,不到两天就没了。接着是隔壁的李二狗,症状一模一样。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村庄。染病的人越来越多,死亡如同收割庄稼般迅速。草药的香气混合着焚烧尸体的焦臭,日夜弥漫。哭嚎声、祈祷声、绝望的诅咒声,不绝于耳。整个村庄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人心惶惶,如同末日降临。

我的窝棚在村外废墟,反而成了暂时的避风港。但看着昔日熟悉的村庄陷入地狱般的惨境,听着那绝望的哭嚎,我的心如同被油煎。

这天夜里,风雨交加。窝棚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从缝隙里不断渗入。石头儿被雷声惊醒,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我紧紧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的恐惧。

“哇——!娘!娘你别死啊!哇——!”

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嚎,穿透风雨,清晰地传了过来!声音很近,就在废墟边缘!

是村西头铁匠家的小儿子,虎子!一个才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孩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下一惊,抱着石头儿,艰难地挪到窝棚门口,掀开草帘一角向外望去。

风雨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我的窝棚跑来!正是虎子!他浑身湿透,小脸烧得通红,眼神涣散,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娘。更可怕的是,借着窝棚里微弱的油灯光,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已经布满了大片紫黑色的、触目惊心的斑块!

瘟疫!他也染上了!

虎子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只是本能地朝着有光的地方、朝着他潜意识里可能觉得能救他娘的地方跑。他踉跄着冲过废墟,眼看就要扑到窝棚门口!

“别过来!”我惊恐地尖叫出声!瘟疫!致命的瘟疫!石头儿还这么小!

然而,晚了。

虎子小小的身体,在距离窝棚门口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猛地一软,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泥水里,小小的身体抽搐着,哭声变得微弱而绝望。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和巨大的不忍在心中激烈交战。救?怎么救?我自己都朝不保夕,更怕传染给石头儿!不救?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在眼前?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浑身冰冷僵硬之际——

怀中的石头儿,忽然动了。

他挣扎着从我怀里探出小身子,纯净的眼眸死死盯着风雨中泥水里那个抽搐的小小身影。小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懵懂平静,而是充满了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心口那个微小的金色光点,骤然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

嗡——!

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如同初升的朝阳,猛地从石头儿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金光瞬间冲破了窝棚的束缚,将方圆数丈的风雨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金光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笼罩了倒在泥水中的虎子!

奇迹发生了!

虎子身上那大片紫黑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斑块,在金光的照耀下,如同遇到了克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退!他滚烫的皮肤迅速降温,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涣散的眼神也渐渐恢复了神采!短短几个呼吸间,刚才还奄奄一息、浑身恶斑的孩子,竟然在金光的笼罩下,停止了抽搐,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皮肤上的紫黑色斑块消失无踪,只剩下病后的苍白!

金光缓缓收敛,重新回到石头儿心口,光芒黯淡了许多。石头儿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小脸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消耗了巨大的力量。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风雨依旧。

窝棚门口,虎子茫然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和手臂,又看了看周围,小脸上充满了困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而我,抱着沉睡的石头儿,站在窝棚门口,看着风雨中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僵立当场。

治愈……净化……

石头儿……他……他救了虎子?!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绝望的村庄里炸开了锅!

起初没人相信。虎子爹娘抱着死里逃生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夜在李家废墟边缘看到的金光和奇迹。当奄奄一息的虎子真的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上恐怖的瘟疫斑块消失无踪时,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的敬畏!

“神童!那个孩子是神童!”

“是菩萨转世!来救我们的!”

“快!快求秀娘!求神童救命啊!”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排斥。濒死的病患家属,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向李家废墟,跪倒在我那摇摇欲坠的窝棚外,哭喊着哀求。

“秀娘!求求您!救救我家男人吧!”

“神童!小神仙!救救我娘吧!她快不行了!”

“我们错了!以前是我们有眼无珠!求您大发慈悲啊!”

看着窝棚外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喊哀求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那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希冀,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石头儿……他刚刚救了虎子,就虚弱成那样……他还那么小……这力量对他会不会有伤害?瘟疫这么凶猛,他能救多少人?

我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石头儿。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巨大的祈求声浪,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襟。

【娘亲……帮帮他们……】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疲惫的意念,在我心底响起。

我的心瞬间软了,也痛了。

最终,我抱着石头儿,走出了窝棚。

我没有承诺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睛。然后,我抱着石头儿,走向了那些被瘟疫折磨、濒临死亡的人们。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绝望和希冀交织的目光中,石头儿纯净的眼眸望向那些痛苦挣扎的病人。心口的金芒再次亮起,虽然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黯淡,消耗之后他的小脸也更加苍白,但他没有退缩。

温暖的金光一次次亮起,笼罩在一个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人身上。

紫黑的斑块在金光中如冰雪消融。

滚烫的体温迅速恢复正常。

急促的喘息变得平稳。

绝望的眼神重新燃起生机。

一个,两个,三个……

每一次金光的亮起,都伴随着人群中爆发的、劫后余生的痛哭和无法言喻的感激涕零。每一次金光熄灭,石头儿在我怀中的分量都仿佛更沉了一分,他的小脸也更白一分。

瘟疫的蔓延,被这不可思议的力量,硬生生遏制住了。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恐惧和排斥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和感激所取代。他们自发地开始帮我清理李家废墟的瓦砾,送来食物、干净的衣物和草药。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灾星和怪物之母的女人,此刻成了整个村庄的希望和救星。

新的木屋在原址上一点点搭建起来,虽然简陋,却坚固温暖。院中那个埋葬着柳娘母子的巨大土包,被村民们用青石小心地垒砌起来,形成了一座简朴却庄重的坟茔。坟前,时常有人默默地放上几束野花,或是一碗清水。没有人再敢提起当年那桩血腥的丑事,但那份敬畏和赎罪之心,却无声地流淌在每一个村民的行动中。

至于墙角那片泥泞,在清理废墟时,村民们用最恭敬的态度,将鬼婴小小的尸体收敛起来。没有像对待李家其他人那样草席裹了埋掉,而是用上好的杉木打了一口小小的棺材。下葬的地点,就在他母亲和兄弟的坟茔旁边,紧挨着那棵断裂的巨大槐树根。

下葬那天,没有哭声,只有一片沉重的静默。我抱着石头儿,站在新坟前。

石头儿纯净的眼眸望着那口小小的棺木,又望了望旁边母亲兄弟的坟茔,小脸上充满了深沉的悲伤。他伸出小手,指向那棵断裂的、早已失去生机的老槐树根部。

【阿哥……喜欢……那里……】

村民们不明所以,但对我怀中的“神童”言听计从。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断裂的槐树根旁,挖了一个小小的墓穴,将那口小小的杉木棺椁放了进去。

泥土覆盖上去,一个新的小土包,依偎在母亲的大坟旁,也依偎着那巨大的、如同伤疤般的槐树断根。

就在棺椁入土、泥土覆盖的瞬间,异象陡生!

那早已枯死、断裂的百年老槐树根部,那狰狞的断口处,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嫩绿的新芽!

虽然只有米粒大小,在风中脆弱地颤抖着,却带着一种冲破死亡、顽强不屈的生机!

村民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随即爆发出更加敬畏的低呼,纷纷跪倒在地。

我抱着石头儿,看着那点嫩绿的新芽,又看看怀中孩子纯净眼眸里那深藏的悲伤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泪水无声地滑落。

时光荏苒。

瘟疫的阴霾早已散去,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以往更加祥和。李家废墟上矗立起崭新的木屋,虽然不大,却干净温暖。院子里,柳娘母子三人的坟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坟前时常更换着新鲜的野花。旁边那棵断根的老槐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断裂处抽出的新枝,虽然无法恢复昔日的参天蔽日,却也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绿荫,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石头儿一天天长大。他有着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粉嫩脸颊,清澈明亮的浅褐色眼眸,奔跑时会发出清脆的笑声。他心口的金芒早已内敛不见,只有在极少数需要帮助生病的村民或受伤的小动物时,才会悄然亮起,带着温润的暖意。村民们视他如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他纯净、善良,对所有人都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天生就带着治愈和安抚人心的力量。

只有我知道,他偶尔会在柳娘母子的坟前,静静地站上很久。小小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双纯净的眼眸里,会浮现出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深沉的思念和哀伤。他从不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身旁槐树粗糙的树皮。每到这时,我便会默默地走过去,牵起他的小手,将他揽入怀中。

“石头儿,想阿娘和阿哥了?”我轻声问。

他会将小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嗯”一声,小小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腰。

“他们知道的。”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看着坟茔上在风中摇曳的野花,看着槐树茂盛的枝叶,“他们一直都在看着石头儿,看着石头儿平安长大。他们……不痛了。”

他抬起头,纯净的眼眸望着我,里面映着夕阳的暖光,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重新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嗯!石头儿会好好的!娘亲也要好好的!”

日子平静地流淌,如同村边那条无声的小河。

又是一年深秋。寒风渐起,带着萧瑟的凉意。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湿闷。我坐在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着石头儿白天玩耍时刮破的衣裳。石头儿趴在我膝头,摆弄着几片火红的枫叶,小嘴嘀嘀咕咕地讲着白天在私塾里学到的故事。

突然!

窗外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猛烈的旋风!那风阴冷刺骨,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怪响,径直扑向院中那棵老槐树!

槐树茂密的枝叶被吹得疯狂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呀!”石头儿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枫叶被风卷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小脸转向窗外,纯净的眼眸瞬间睁大,定定地望着槐树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风旋在槐树下疯狂地旋转着,卷起的落叶尘土如同一个小型的龙卷!就在那风旋的中心,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下,一个极其模糊、极其虚幻的身影,缓缓地凝聚成形!

那身影很小,很淡,如同最稀薄的烟雾,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背对着窗户。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背影轮廓。身上似乎穿着一件破旧的、深色的小褂子。一头乱糟糟的、枯草般的短发。

最清晰的,是他微微侧过来的半边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飘飞的落叶中,一只眼睛的轮廓,极其短暂地、清晰地显现出来——

是琥珀色的。

如同秋天熟透的杏子,清澈,干净,里面没有了丝毫的怨毒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般的……温柔?和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疲惫。

那只琥珀色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深深地,望了窗户这边一眼。

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户,落在了我怀中的石头儿身上。

然后,那虚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随着那个打着旋儿的阴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和飘飞的落叶之中。

风,停了。

槐树的枝叶停止了疯狂的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

雨点,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和窗棂。

我僵在窗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刚才那一幕……是幻觉吗?

“阿哥……”怀中的石头儿,忽然轻轻地、清晰地唤了一声。

我低头看去。

石头儿依旧望着窗外槐树的方向,小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晶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小小的手抬起,朝着窗外那空无一物、只有雨丝飘落的槐树下,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

仿佛在无声地道别。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敲打着窗棂,敲打着院中那座沉默的坟茔,也敲打着那棵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焕发着新生的老槐树。

我紧紧抱着怀中默默流泪的孩子,望向窗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世界。

雨声淅沥,仿佛无数亡魂在天地间幽幽地叹息,又似在吟唱着一首古老而哀伤的……轮回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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