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秋的清溪村,清晨四点半,月亮还挂在西屋脊,像一盏被风摇得忽明忽暗的马灯。薄霜悄悄爬满瓦沟、土路和草垛,踩上去“咯吱”一声脆响,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村西头李叔家的院角,却早早亮起一团橘红火光——“滋——”焊枪喷出的蓝白火舌,把夜色撕开一道口子,火星子四溅,落在霜地上,“嗤啦”烫出一个个小黑洞,瞬间又被寒气吞没。
李叔蹲在火光里,蓝布棉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沾满焊渣,黑的、白的、红的,像打翻的颜料盘。他左手扶钢管,右手举焊枪,枪线缠在腰上,像一条沉重的黑蛇,时不时“哐当”扯一下,扯得他肋骨生疼。
钢管是去年剩下的,锈迹斑斑,焊上去的铁皮也卷着边,像没睡醒的卷饼。整个房架子歪歪扭扭,最上头一根钢管往西倾斜,活像一个随时要栽倒的醉汉,在寒风里打晃。
“老李!还让不让人睡了?”
隔壁刘寡妇推开窗,木窗棂“吱呀”一声,像老人的关节在抗议。她怀里抱着两岁半的小宝,孩子被焊声吓得直哭,小脸蛋憋得通红,鼻涕泡一鼓一鼓。
“乖,乖,再睡会儿,李叔一会儿就不吵了。”
她轻拍孩子背,自己却皱紧眉。窗外,焊枪声更急了,火星子蹦到窗台上,烫出几个小黑点,像老鼠啃过的痕迹。
李叔没抬头,焊枪往下一压,火光更亮,照出他眼里的红血丝——那是一夜没合眼的证明。
“快了!再焊两根就好!”
他嘴里应付,心里却打鼓:昨天测量队路过,只瞥了一眼铁皮房,连停都没停。他越想越慌,只能拼命加固,幻想“越结实越像合法房”。
天蒙蒙亮,老周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布兜里装着给孙子买的油条,油纸包透出金黄油迹。
路过李叔家,他被焊光晃得眯眼,赶紧放下锄头进院。
“老李!你又折腾啥?这铁皮房还没死心?”
他走近,伸手推推钢管,架子“嘎吱”一声,往旁边歪,吓得他赶紧收回手。
“我加固!刮风怕倒。”李叔嘴硬,眼睛却不敢看老周。
老周叹气,掏出烟袋装烟丝,点火,深吸一口,烟圈飘在铁皮房上空,像给这座“违建”盖了层纱。
“我劝你别瞎忙。我在东河村见过,一模一样的情况——焊得结结实实,最后标‘违建’,自己花钱拆,光运费就两百块。你这不是白扔钱?”
李叔脸色一白,却仍梗着脖子:“我家院角,没占公家地,总不能连院角都不算吧?”
“自家院角也得有证!”老周用烟袋锅点点地面,“公告写得明明白白——‘合法房屋需有房产证、土地使用证及备案’,你啥都没有,就算盖到天安门,也不算!”
李叔不吭声,蹲下去捡块碎铁皮,锋利边缘划破指尖,血珠冒出来,他却像没感觉,只把铁皮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李叔,你这房子咋歪歪的?看着要倒。”
脆生生的童音从院门口传来。
林晓阳背着书包,帆布鞋上沾着霜,手里捧着烤红薯,红薯皮裂开,金黄的肉冒着热气,香味一路飘进来。
他好奇地凑近,仰着头,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
李叔正烦着,听见这话,心里的火“噌”地冒上来,瞪眼吼:“小孩懂啥!结实着呢!再胡说揍你!”
晓阳吓得一哆嗦,烤红薯差点掉地上,眼圈瞬间红了。
“晓阳!快过来!”
赵秀兰的声音及时赶到。她提着菜篮,篮里青菜叶上还沾着露水,像一颗颗绿翡翠。
她快步走来,把晓阳拉到身后,冲李叔点点头:“孩子小,不会说话,李叔别见怪。”
说完,牵着晓阳往外走,边走边蹲下来给他擦眼角:“以后别去李叔家院角玩,那房子不安全,万一倒了砸着你,妈该心疼了。”
晓阳把烤红薯举到妈妈嘴边:“妈,你吃一口,甜的。”
赵秀兰咬了一小口,笑着摸摸他的头:“真甜,快上学去,别迟到。”
她回头望一眼李叔家的铁皮房,心里叹气:老周说得对,那房子真像“醉汉”,风一吹就晃,迟早得出事。
日头爬到头顶,霜早化尽,土路被踩得泥泞。李叔还没停火。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舍不得离开,怕一停手,幻想就破灭。
刘寡妇再次开窗,这次没抱孩子,只递出一碗水:“李叔,喝口水歇歇吧,别累坏身子。”
李叔没回头,嗓子干得冒烟,却摆手:“不用!焊完就好。”
他终于焊上最后一根钢管,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棉袄后背湿了一大片,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滴,落在铁皮上,“嗤”地冒起一小股白烟。
他退后两步,想看“成果”,却越看越心慌:
钢管歪,铁皮翘,焊点疙疙瘩瘩,像一条被缝歪的补丁被子。
他伸手推推,房架子“嘎吱”一声,往旁边歪,吓得他赶紧收回手。
老周的话、晓阳的话、邻居的议论,此刻全涌进耳朵,像一群苍蝇“嗡嗡”转。
他心里空落落的,却仍是舍不得拆——那是一百多块焊条、两百多斤铁皮、三百多个工时堆出来的“希望”啊!
夕阳西下,天边像打翻的橙汁,云朵被染得通红。
李叔蹲在院角,守着他的“铁皮怪物”,手里攥着烟袋,却忘了点火。
他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以为是老周又来劝,赶紧躲进屋,却听见刘寡妇的声音:“李叔,借焊枪用用,我家鸡笼坏了。”
他没应声,躲在阴影里,像做错事的孩子。
屋里没点灯,只有院角铁皮房被风吹得“嘎吱”响,像在对他说话:
“别做梦了,醒醒吧。”
他望着窗外,夕阳把铁皮房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歪歪斜斜,像一条被风吹散的烟,随时会断。
他突然想起儿子——
儿子在镇上读技校,周末回来,看见这铁皮房,兴奋地问:“爸,这是给我娶媳妇盖的新屋?”
他当时笑而不答,此刻却觉得胸口发闷:
要是儿子知道这房是“违建”,是“空欢喜”,会不会失望?
他低头看看手——
指关节肿大,掌心满是焊渣烫出的疤,新伤叠旧伤,像一张破地图。
他忽然觉得累,累得像背了一座山,却又不知该往哪放。
赵秀兰从镇上卖菜回来,篮子里空了,却换回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她路过李叔家,脚步放慢,目光掠过那座铁皮房:
夕阳下,房子更歪了,像一条搁浅的船,随时会散架。
她想起自家测量时的情景——
证件齐整,数据清晰,125平,不多不少,心里踏实。
她又想起晓阳早上委屈的话:“我只是好心提醒……”
她轻轻叹口气,低头看路——
土路上脚印杂乱,有去镇上的,有去学校的,也有去村委会的,透着热闹的烟火气。
唯有李叔家院角,因为这座歪歪扭扭的铁皮房,显得格外冷清。
邻居们路过,都特意绕开,生怕那房突然倒下,砸了自己的脚。
赵秀兰没上前劝说,她知道李叔此刻需要的不是“劝”,而是“醒”。
她只希望,这天早点来——
让李叔明白:规矩之外,再结实的焊点,也焊不住“贪”字;
规矩之内,再薄的纸片,也能撑起“安”字。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屋脊,像一面冷冷的镜子。
李叔终于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那根没点燃的烟袋。
他走到铁皮房前,伸手推了推——
“嘎吱——”
房子往旁边歪,焊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忽然想起老周的话:
“拆了还能卖废铁,总比强拆强。”
他抬头望天,月亮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房子歪斜的脊梁上,像给它打了一盏追光灯。
他长叹一口气,烟袋锅在掌心转了两圈,终究没点火。
夜风掠过,铁皮房又发出“嘎吱”一声,像在回应他的叹息——
“别撑了,回吧,踏实才是家。”
李叔没说话,却把手从钢管上收回,慢慢转身,往屋里走。
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被风吹散的烟,终于肯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