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翼内，那道微弱的红色光束无声地流淌着，像一层薄薄的血色纱幔，将季骁和病床上的顾言一同笼罩。
季骁没有感觉到任何物理上的触碰，却有一种灵魂被赤裸剖开的冰冷感。他握着顾言的手，那只手依旧温热，却毫无回应。
顾怀章收回了伸出的手，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走到控制台前，双手背在身后，姿态闲适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
“好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开始吧。”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指令性，“我们的第一步，很简单。我需要你，向他投射最纯粹、最干净的情绪。忘掉你们之间那些无谓的争吵和矛盾，那些都是需要被剔除的杂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可以想象一片平静的湖，一望无际的蓝天。将这种『平静』的感觉，通过你们的连接，传递给他。然后，是『服从』，一种绝对的、不含任何疑问的信赖感。最后，是『力量』，纯粹的、不被任何情感左右的强大。明白吗？”
季骁抬起眼，看着顾怀章的背影。
这个男人，正试图用一种他自以为是的科学，去格式化另一个人的灵魂。他要的不是顾言，而是一个符合他所有设想的、完美的复制品。
“如果……我做不到呢？”季骁的声音很低。
顾怀章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
“你做得到。你的特质决定了你做得到。”他指了指屏幕，“这个装置会告诉我，你有没有在认真『合作』。我劝你不要耍什么小聪明，季骁。顾言的身体状况，可经不起无谓的消耗。”
这是威胁。
用顾言的命，来威胁他。
季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他知道，硬碰硬是死路一条。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顾怀章看不懂，也无法量化的东西。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很好。”顾怀章满意地点头，“那就开始吧。从『平静』开始。”
季骁的呼吸变得绵长。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顾言交握的那只手上。
平静？
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他第一次被顾言带进这栋豪华公寓时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木质香调，一切都井井有条到没有人气。顾言将一份合约推到他面前，镜片后的眼神，比合约上的条款还要冰冷。
“签了它，你妹妹的手术费，我全包。”
那时的他，浑身是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感受到的不是平静，而是被冒犯的愤怒，是被掌控的屈辱。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吼的。
顾言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说：“凭你现在，别无选择。”
抗拒、愤怒、不甘……这些尖锐的情绪，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没有去压抑，反而任由它们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汹涌。
控制台前，顾怀章的眉头微微皱起。
屏幕上，代表季骁情绪波动的蓝色曲线，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变得平缓，反而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不规则的尖峰。而代表顾言潜意识活动的绿色曲线，也随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同步的震荡。
“你在做什么？”顾怀章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说了，是平静。不是让你回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季骁没有睁眼，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
“抱歉，我……我不太会控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我尽量。”
他开始尝试回忆顾怀章所说的“平静的湖”。
可他的湖，从来都不是平静的。他的湖里，永远有一个身影。
那是他重返球场的那天，午后的阳光滚烫。他站在球场中央，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他以为自己会被孤立，会被指指点点。但那些曾经背叛他的队友，却一个个走上来，向他道歉。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顾言的手笔。
他抬头望向观众席的角落，顾言就坐在那里，穿着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西装，安静地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能融化他周身的清冷。
那一刻，季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好奇，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他想走过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看看那副金丝眼镜后面，到底藏着一双怎样的眼睛。
这种混杂着酸涩和一丝甜意的骚动，通过那无形的连接，传递了过去。
“不对！”顾怀章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屏幕。
代表顾言脑电波的绿色曲线，此刻正发生着剧烈的、诡异的变化。它不再是微弱的震荡，而是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其中，代表『抗拒』和『困惑』的波段，正在异常地活跃。
“你在向他传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怀章厉声质问，“我让你传递『服从』！是信赖！不是这种……会让他产生混乱的感情！”
季骁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顾怀章感到一丝不安。
“我只是在想他。”季骁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医疗翼里，“想他为我做过的事。”
“闭嘴！我不需要你『想』！我需要你执行命令！”顾怀章的耐心似乎正在告罄，“你的任务是成为一个信号发射塔，不是一台个人情感放映机！现在，立刻，给我切换到『力量』！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力量感！”
力量……
季骁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商业酒会的夜晚。
他穿着不合身的昂贵西装，像个误入上流社会的土包子，笨拙地跟在顾言身后。他看着顾言在那些衣冠楚楚的商界大佬之间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却又在转瞬间用一句话就决定一个项目的生死。
那确实是一种力量。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顾言的力量。
可让他印象更深刻的，却是在酒会后。
那个油腻的商人，借着酒劲想去搂顾言的肩膀。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他挡在顾言身前，眼神凶狠。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身后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却在那一刻显得有些单薄的顾言。
回家的路上，顾言喝多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呼吸温热，带着淡淡的酒气，喷洒在他的颈窝。
“别离开我……”
顾言在梦里，发出了猫一样的呜咽。
那一瞬间，季骁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满心的柔软。他想，原来这个无所不能的顾言，也会害怕，也会脆弱。
他想要保护他。
这种混杂着守护欲和怜惜的复杂情感，像一股暖流，汹涌而出。
“嘀！嘀！嘀！警报！警报！”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医疗翼！
顾怀章猛地回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主屏幕上，代表顾言生命体征的各项数值，正在疯狂地闪烁着红光！心率从平稳的60，一路飙升到150、160、甚至还在向上攀升！脑电波活动图上，代表情绪风暴的红色区域，几乎覆盖了整个屏幕！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顾怀章冲到床边，声音因为愤怒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季骁没有理他。
他只是闭着眼睛，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到了一个更加深刻，更加滚烫的记忆里。
那是他们爆发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之后。
他因为顾言无孔不入的控制而感到窒息，他吼着要离开，要毁掉那份该死的合约。
顾言却只是红着眼，一步步将他逼到墙角。
“离开我？季骁，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我告诉你，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放你走。”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狂风暴雨，可顾言却只是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姿态，吻上了他的嘴唇。
那个吻，充满了掠夺的意味，却又带着绝望的乞求。
他能尝到顾言口中的血腥味，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
他的愤怒，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回应了他。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顾言抱到床上的，记得对方是怎样用牙齿咬开他的衬衫纽扣，记得那双总是冰冷的手，是怎样带着滚烫的温度，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记得顾言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沙哑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季骁……季骁……”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扣住顾言的后颈，逼着他抬头看自己。
“顾言，你看着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言的眼神，像是盛满了破碎的星辰。
“我想要你。”
“你的汗水，你的味道，你的忠诚……你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
“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用你的体温，来证明我还活着。”
那种混杂着极致的占有、疯狂的爱意、深刻的沉沦、以及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情感，像一场海啸，席卷了季骁的整个意识。
他将这场海啸，毫无保留地，灌注给了顾言。
“住手！我让你住手！”顾怀章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他试图去拉开季骁的手，却发现那只手握得死紧，纹丝不动。
“韩清！韩清！马上进来！”
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韩清带着两名研究员冲了进来。
“家主！病人体征极度不稳定！中枢神经系统负荷过载，有崩溃风险！”韩清的声音急促。
“立刻给他注射镇定剂！”顾怀章下令。
“不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任何外部药物刺激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
顾怀章看着屏幕上那条几乎要冲破峰值的红色心率线，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犹豫和凝重。
他的科学，他的理论，他引以为傲的控制，在这一刻，似乎都失效了。
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那些被他定义为『杂质』的、混乱的、负面的情感，反而会引起顾言如此剧烈的反应？这不符合逻辑！这不科学！
“你到底……在想什么？”顾怀-章转过头，盯着季骁，声音沙哑地问。
季骁缓缓睁开眼。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在爱他。”
他平静地回答。
“用我的方式。”
“顾怀章，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爱不是你程序里设定的那些平静、服从和力量。爱是愤怒，是嫉妒，是争吵，是占有，是每一次心脏为他失控的狂跳，是每一次想要把他揉进骨血里的疯狂！”
“你想要剔除那些所谓的杂质，可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才是构成顾言的一部分！你把他变得完美了，那个人，也就不是他了！”
季骁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的怒火与爱意交织，让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你想要一个完美的继承者，可我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痛会笑，会犯错也会脆弱的顾言！你把他当作品，我把他当爱人！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在刺耳的警报声和韩清等人焦急的呼喊声中，季骁的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顾怀章的心上。
顾怀章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在咆哮的年轻人，又看了看病床上身体剧烈颤抖、生命体征岌岌可危的儿子。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季骁，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属于顾言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中，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回应。
顾言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