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蹲在豆地边数第廿七根铁丝网时,露水正顺着指缝往胶鞋里钻。七月的晨雾裹着泥土腥气,把新栽的豆苗笼得发白,他攥着老虎钳的手却沁出细汗——这圈半人高的铁丝网是昨天傍晚拉起来的,镀锌的网眼在雾里闪着冷光,像排密不透风的牙齿。
“爷,这网子够结实了吧?”他扭头朝地头喊。爷爷正蹲在竹筐前拾掇野蔷薇苗,枯黄的枝条上还挂着没褪尽的枯叶,零星几朵花苞蔫头耷脑的,看着就没什么威慑力。三秒嗤笑一声,去年隔壁老王家的菜地就是被野猪拱了,半亩萝卜连缨子都没剩下,最后只能蹲在地头骂了三天三夜。
爷爷没抬头,粗糙的手指抚过蔷薇刺,那刺尖泛着青黑,扎在指腹上竟没出血。“铁丝是‘硬拳头’,”他慢悠悠地往地上栽苗,枯瘦的手腕转动间,带刺的枝条便在铁丝网外排开,“可拳头打出去,对方要么怕了,要么就红着眼跟你拼命。”
三秒撇撇嘴,抡起老虎钳把最后一段铁丝拧紧。网子震颤着发出嗡鸣,惊飞了豆丛里的麻雀。他想象着野猪撞上来的样子,那硬邦邦的铁丝准能在畜生身上勒出红痕,搞不好还能勾住几撮鬃毛——就像去年在山坳里捡到的那截带血的麻绳,据说就是缠住了野猪的腿。
“那这些花儿能顶啥用?”他踢了踢脚边的蔷薇苗,枝条歪了歪,倒像是在求饶。
爷爷直起身,腰杆在晨雾里弯成个问号。他从烟袋锅里磕出烟灰,慢悠悠地说:“你看这刺,藏在叶瓣底下,不显眼,可碰着了就疼。畜生跟人一样,吃了暗亏,下次就会绕着走。”他用烟杆敲了敲铁丝网,“这铁家伙呢,看着厉害,真撞上了,不是它变形,就是对方豁出去硬闯。”
三秒没接话,蹲下来帮着扶蔷薇苗。指尖被刺扎了下,他猛地缩回手,看见血珠在指肚上滚。爷爷递来片紫苏叶,“摁着,这叶子止血。”他低头嚼着叶子,苦涩的汁水漫过舌尖时,忽然看见蔷薇根须上带着湿泥,像是刚从后山沟里挖来的。
“爷,这野蔷薇是从老槐树下挖的?”
“嗯,那儿的苗长了五年,刺最扎实。”爷爷把最后一株苗埋进土里,用脚踩实了,“去年春天你还摘过它的花,说是要给你姐染指甲。”
三秒愣了愣,恍惚想起去年暮春,满枝的粉白花朵堆在槐树下,姐姐蹲在花丛里笑,指甲盖染得通红。可现在那些花变成了带刺的篱笆,围着这亩刚下种的豆地,像群缩着尖爪的小兽。
铁丝网立了三天,豆地平安无事。三秒每天清晨都绕着网子转两圈,看见网眼上挂着几片枯叶,或是沾着几星鸟粪,心里就踏实几分。倒是那些野蔷薇,像是喝足了露水,蔫头耷脑的枝条渐渐舒展开,花苞也鼓胀起来,透出点粉意。
第四天清晨,三秒还没走到地头,就听见爷爷在喊他。雾气比前几天淡了些,他远远看见铁丝网塌了一块,像张被撕开的嘴。跑近了才发现,半米宽的豁口处,铁丝拧成了麻花状,断口处闪着银光,上面果然挂着几撮灰黑色的鬃毛——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是野猪。”爷爷蹲在豁口边,捻起那撮鬃毛在指间搓着,“看这毛的粗细,得有两百斤往上。”
三秒气得踹了脚歪倒的铁丝网,网子发出哐当的响声。“我就说这花儿没用!你看,畜生直接撞开了铁丝网,根本没把蔷薇当回事!”他扭头看向野蔷薇,却猛地闭了嘴——那圈紧挨着铁丝网的蔷薇,竟一棵没倒,带刺的枝条依旧竖着,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像是啥都没发生过。
爷爷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仔细看看。”
三秒蹲下去,顺着蔷薇丛往前找。在离豁口两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一株蔷薇的枝条断了半截,断口处留着新鲜的齿痕,旁边的泥土上有串模糊的蹄印,蹄尖朝向铁丝网,却在离蔷薇半尺的地方拐了弯,像是突然收住了脚。
“它先碰了蔷薇。”爷爷指着那串蹄印,“你看这印子,前蹄深,后蹄浅,是猛地停下来了。估计是被刺扎疼了,才绕到这边撞铁丝网。”他又指了指豁口处的鬃毛,“铁丝是拦住了,可它急了,还是硬闯了。”
三秒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断了的蔷薇枝。刺尖上似乎还沾着点湿滑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腥气。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跟爷爷去山上套兔子,明明在雪地里看见新鲜的爪印,可一靠近就没了踪迹——爷爷说那是兔子嗅到了人的气味,绕着圈躲远了。
“那现在咋办?”他看着豁口处歪倒的豆苗,嫩绿的叶子被踩得稀烂。
爷爷没急着修铁丝网,反而去扶正那些被撞歪的蔷薇。“先把花儿栽好,再补网子。”他用铁锹把土培在蔷薇根上,“这畜生吃了蔷薇的亏,又闯过了铁丝网,下次再来,就知道哪儿好惹,哪儿不好惹了。”
三秒噘着嘴递过铁丝,心里却不服气。铁丝网都拦不住的畜生,难道会怕这几根带刺的枝条?可当他蹲下来帮着绑铁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株断了的蔷薇上,竟有个花苞裂开了道缝,粉白的花瓣像只半睁的眼,正瞅着他。
补好的铁丝网比之前高了半尺,三秒特意在豁口处多加了两道横杆,老虎钳拧得死紧,连他自己都得费点劲才能晃动。爷爷则在断了的蔷薇旁边,又补栽了两株更粗壮的苗,还往土里埋了把碎骨头——说是能让根长得更结实。
接下来的几天,豆地异常安静。三秒每天都来查看,铁丝网纹丝不动,野蔷薇却一天比一天精神,花苞胀得发亮,像是随时都会炸开。有天清晨,他甚至在蔷薇丛里发现了几根鸡毛,爷爷说那是野鸡被刺吓着了,慌不择路掉下来的。
第十天傍晚,三秒收工回家时,看见天边烧着晚霞,把豆地染成了金红色。他刚要转身,忽然听见铁丝网外有窸窣声。扭头一看,只见暮色里蹲着个灰黑色的影子,圆滚滚的身子正对着蔷薇丛,鼻子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是野猪!三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躲在豆丛后面,看见那畜生往前挪了两步,鼻子快碰到蔷薇叶了。就在这时,它像是被什么扎了下,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低吼。
它盯着蔷薇丛看了会儿,又转头瞅了瞅铁丝网,那眼神在暮色里闪着光,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三秒握紧了手里的镰刀,手心全是汗——他听说野猪发起疯来能撞断碗口粗的树,这半人高的铁丝网恐怕真不够看。
可那野猪只是在原地转了两圈,鼻子里喷出白气,竟慢慢往后退了。退到离蔷薇丛两米远的地方,它忽然停住,扭头朝铁丝网这边望了望,然后一扭屁股,钻进了暮色里的树林,只留下串模糊的蹄印。
三秒瘫坐在豆地里,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看着野猪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些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的蔷薇,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霞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第二天清晨,三秒又去看蔷薇丛。在最外面那株的枝条上,他发现了片沾着泥的叶子,叶尖有个被咬过的缺口,旁边的刺上挂着根细毛——跟铁丝网豁口处的那撮灰毛一模一样。
“它又来过了。”爷爷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里盛着稀粥。“没碰铁丝网,就围着蔷薇转了转。”
三秒接过碗,粥的热气扑在脸上,暖融融的。“爷,它咋不撞铁丝网了?”
“知道疼了呗。”爷爷蹲下来,看着那朵昨天裂开缝的花苞,此刻已经完全绽开,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的花蕊沾着金粉,“铁丝网是硬的,撞上去疼的是皮肉;蔷薇是软的,可那刺扎进去,疼的是记性。”
三秒低头喝粥,粥里的绿豆在舌尖化开。他想起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枣子,被枣树上的刺扎了手,后来每次路过那棵树,都会下意识地绕着走,哪怕树上早就没了枣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豆苗蹿高了,开始爬架。野蔷薇也开得热闹,粉白的花堆在铁丝网上,远远望去,像道镶了花边的绿墙。三秒偶尔还会在蔷薇丛里发现几根兽毛,或是被咬过的叶片,但铁丝网再也没被撞开过。
有天傍晚,他看见两只山鸡在蔷薇丛边啄虫子,见了人也不怎么怕,扑腾着翅膀飞进花丛,带落了几片花瓣。三秒忽然明白,爷爷栽的不是篱笆,是道界限——既告诉那些畜生哪里不能去,又没把路堵死。
秋收那天,三秒摘了满满一筐豆子,豆荚饱满得发亮。爷爷坐在地头抽烟,看着他把豆子装进麻袋,忽然说:“你小时候总爱跟人打架,打赢了就得意,打输了就哭。”
三秒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人跟畜生差不多,”爷爷磕了磕烟灰,“太硬了,容易被人记恨;太软了,又容易被人欺负。得像这蔷薇,花开得好看,刺也藏得巧——让人知道你不好惹,又不至于跟你拼命。”
夕阳把爷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开满花的篱笆上。铁丝网的冷光被花瓣遮住了,只有偶尔从花间漏出的几缕,在地上织出细碎的网。三秒看着那些带刺的花枝,忽然觉得它们不像小兽了,倒像群揣着明白的老人,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把日子过成了又软又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