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的喧嚣,终将散去。
当最后一丝篝火的余烬被夜风吹冷,整个临时驻地,陷入了一种疲惫的、死寂的沉默。
指挥部里,煤油灯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李逍遥独自一人,坐在地图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门帘被掀开。
赵刚走了进来。
他没有戴眼镜,那副象征着他文人身份的镜片,永远地碎在了将军岭的救护所里。
他的脚步很轻,却又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
那几张纸,被他捏得变了形,上面,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走到李逍遥的面前,站定。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几张纸,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逍遥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只是看着地图上,那个被他用红蓝铅笔反复标记过的,名为【将军岭】的地方。
许久,他才用一种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开口。
“念吧。”
赵刚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眶里,早已布满了血丝。
他缓缓地,展开了手里那份名单。
那份,用鲜血与生命写就的名单。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独立旅,一团,战前满编两千三百人。”
他顿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继续下去。
“此役,阵亡一千三百二十一人,重伤七百六十四人。”
“归建……二百一十二人。”
二百一十二人。
一个团,打光了。
李逍遥放在地图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赵刚的声音,在继续。
那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压抑的哭腔。
“二团,战前满编两千二百五十人,阵亡一千二百九十五人,重伤八百零二人,归建……一百八十九人。”
“三团……”
“炮兵营……”
“警卫连……”
“侦察连……”
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从赵刚的嘴里吐出。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会笑会闹的生命。
指挥部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赵刚那压抑着巨大悲痛的、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当他念到最后一个数字时,那几张薄薄的纸,终于从他无力的手中,飘落。
他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野兽般的、痛苦的呜咽。
李逍遥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弯下腰,将那几张散落在地的纸,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不是纸,而是烈士们破碎的遗骨。
他将名单,重新整理好,拿在手里。
他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幸存者的名单。
密密麻麻,却又显得那么的稀疏。
他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名字上一一扫过。
然后,他翻到了第二页。
阵亡名单。
那一页,比第一页,厚得多。
那一页上,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那个总爱吹牛,说自己枪法天下第一的神枪手,他的名字在这里。
那个刚从家里赶回来,新婚妻子还在等他回去的排长,他的名字也在这里。
那个才十六岁,谎报了年龄,哭着喊着要参军,说要为爹娘报仇的小战士……
他的名字,也在这里。
一幕一幕,一声一声。
那些音容笑貌,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没。
“噗——”
李逍遥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鲜红的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溅落在那份惨白的名单上,染开了一朵朵刺眼的、梅花般的血印。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然后狠狠地撕裂。
痛。
痛得无法呼吸。
悲伤,像瘟疫一样,在整个营地里蔓延。
李云龙的团部里。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团的那份伤亡名单。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看到了他的警卫员,小虎子的名字。
他看到了他的一营长,那个跟着他从西路军一路杀出来的老兄弟的名字。
他看到了无数个,曾经跟着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骂娘的弟兄们的名字。
突然。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啊——!”
他猛地抬起手,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前的木桌上。
“咔嚓——!”
厚实的木桌,应声而碎,木屑四溅。
而他,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他抱着头,这个在枪林弹雨中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铁血硬汉,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整个独立旅,都沉浸在这片巨大的悲伤之中。
没有一个人去庆祝那场伟大的胜利。
幸存的战士们,只是默默地,从后勤官那里,领回了牺牲战友的遗物。
一支擦得锃亮的步枪。
一个打光了子弹的弹药袋。
一封没有写完的家书。
他们默默地擦拭着那些还带着战友余温的武器,仿佛他们的主人,只是睡着了,明天还会醒来,跟他们一起,去杀鬼子。
这支在将军岭上打出了赫赫威名的铁军。
它的骨头,被打断了。
它的精神,也濒临崩溃。
如何让这些幸存的战士,走出这片悲伤的阴影?
如何告慰那上万名,长眠在地下的英灵?
这个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问题,落在了李逍遥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