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在此处拐弯,将千年的泥沙与故事沉淀于此。老秦的渡船,是连接此岸与彼岸最后的老朽工具。我因调研沿江民俗偶至,被困于连日阴雨,遂成了这渡船上最常见的乘客。
老秦寡言,如江上雾。他的世界是橹、是水、是这条吞纳一切的巨流。直到那日,江风烈,吹散雾霭,对岸一处高崖陡然撞入眼帘。崖顶矗立一截枯朽木桩,孤独地刺向灰蒙的天空,形销骨立,却有种不屈的倔强。
“那是什么?”我问。
老秦摇橹的手顿了顿,混浊的目光投向远岸,沉默良久,才沙哑道:“樯标。”
“导航的?”
“是,也不是。”他点起烟锅,火光在风中明灭,“老辈人讲,那是古时战场遗下的旗杆。当年水战,夺了那片崖,就把帅旗砍倒,换上自己的,告诉上下游所有人,这儿,换了江山。”
烟雾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仿佛历史的尘埃也随之飘散。那股浓烈的烟味,带着岁月的焦灼,萦绕在空气中。
“鲁氏之戈,你晓得吧?”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我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他见状,轻哼一声,那声音似笑非笑,又似叹息。接着,他缓缓说道:“人们都说鲁阳公挥戈让太阳退回去,是何等的英雄气概。然而,在我看来,那戈头上所沾染的,又何尝不是无尽的无奈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并非是想要赢得胜利,而是被逼至绝境,不得不赢;那也并非是想要挑起战争,而是退无可退,不得不打。那截木头,就如同插在那里的戈,它向苍天、大地、江河宣告,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可言。”
“樯标远汉”,昔时鲁氏之戈。那是一种何等决绝的意志,要将人的力量钉入天宇,与不可逆的命运抗衡。夕阳偶然刺破云层,照在那孤标上,竟反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冷光,恍若戈头未锈。
夜宿江畔小客栈,雨又淅沥而下。窗正对着一片浅滩,月色稀薄,洒在滩涂冰冷的沙砾上。几点渔火在远处黑暗中摇曳,模糊的帆影贴在墨色的水天之间,像梦的碎片,单薄,寒瑟。
我正看着,老秦敲门进来,抱着一条厚重老旧的棉被。
“江边夜里寒气重,这被褥薄,加一条。”他语气不由分说,将被子放在床头。那被子显然有些年月,青色的土布洗得发白,触手却极为柔软,棉花压实了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潮湿。
“老物件了,”他见我打量,补了一句,“家里老婆子非要塞来的。”
闲聊间,他提及这片沙洲的往事。枯水时,这片寒沙会露出更多战争的遗骸——折断的兵刃、锈蚀的弹壳。“可人啊,不能老想着戈啊矛的。”他话锋一转,“就说这被子吧。‘姜家之被’,听说过么?兄弟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盖一床大被。”
我心头蓦然一震。
窗外,是“帆影寒沙”,是古战场冰冷的遗存;窗内,是“此夜姜家之被”,是跨越千年依旧滚烫的手足温情。战争的戈,指向分离与占有;而一床普通的被子,象征的却是聚合与分享。
老秦离去后,我久久难眠。两种意象在脑中交织碰撞。那远汉孤标,是历史的脊梁,硬挺,峥嵘,书写着英雄主义的宏大叙事;而这寒夜旧被,是文明的温度,柔软,恒常,维系着人类最底线的生存与尊严。
戈,是向外征伐的极限;被,是向内守护的极致。一部人类史,岂不就在这攻与守、破与立、争与合之间反复摇摆,前行不息?
夜深,雨停。江声入耳,浩荡而平和。我拥着那床充满阳光气味的旧被,忽然了悟:那高耸的樯标或许会朽烂,那挥戈的英雄终成黄土,但那寒夜里一床棉被所承载的善意与温暖,却如这江水,从未断流。
它们如同江之两岸,共同界定着人性的河床。戈,定义了我们的高度;而这,决定了我们的底线。二者共同谱写的,才是一首完整的、关于生存与希望的,永恒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