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里,贾胥贾大人那张脸皮仿佛揉搓得极好的宣纸,平展得无一丝褶皱。他袖里常笼着枚鸡血石小印,朱砂红得刺眼,掌中翻转间便似有惊雷涌动——今日颠倒黑白,明日翻覆乾坤。州府上下,谁不知那朱砂小印落下之处,便是人祸骤起之所?
有寒门士子穆天白,秉性刚直如青松,文章锦绣,如剑出鞘。贾胥本欲笼络之,岂料穆生偏不饮这杯浊酒。贾胥面上不动,只唇角微微一沉,袖中那枚小印便无声转动了。
不久,一封密信呈递府衙,字字如毒针,竟诬穆天白私通匪类,罪证赫然便是其墨迹未干的诗稿——那吟咏山河壮阔的句子,被贾胥朱砂圈点后,竟成了暗通匪类的符咒。穆天白百口莫辩,被剥去青衿,押赴寒玉潭受“裹席沉潭”之刑。
寒玉潭深不见底,水色如墨。穆生被粗席裹紧,如一段无言的朽木,被重重抛入寒潭深处。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噬透薄席,直砭肌骨,仿佛要将他寸寸冻裂。起初是彻骨的冷,继而四肢百骸皆如坠冰窟,连血液也似要凝滞不动。他在水底挣扎,浊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巨蟒缠身,眼前昏黑一片。
正当万念俱灰之际,背脊忽触到潭底一块奇石。那石奇寒彻骨,却自蕴一丝温润,似寒冰裹着一点未烬的星火。穆天白神志将散之际,奇石轮廓竟如烙印般灼入他混沌的灵台——其上天然纹理纵横交错,在深水幽暗中,隐隐浮现出“天理”二字古拙的痕迹!此石非石,竟是一块沉埋千载的寒玉璞碑。
这寒潭之底,白骨散落如乱石,皆是贾胥朱砂印下冤沉如铁的魂灵!穆天白骤然彻悟:贾胥之流颠倒黑白,视人命如草芥,这“惯于颠倒”本身,正是他们刻在骨血里、再也洗不脱的小人印记。而自己这沉潭裹席之苦,寒水砭骨之痛,恰是那磨玉的粗砂,是炼金的烈火!潭水越冷,玉性越坚;折磨愈深,骨气愈硬。寒玉碑上“天理”二字,正是在这至暗至寒处,方能显现其万古不灭的光华!
数月后,京畿风宪官巡察至平州,寒玉潭冤魂的控诉早已化作街头巷尾无声的悲鸣。风宪官不动声色,暗访查证。正当贾胥自鸣得意,故技重施,欲再以那方颠倒乾坤的朱砂小印构陷他人时,穆天白竟如潭底寒玉乍破水而出,赫然立于堂前!
他形容清瘦,却脊梁笔直如那寒潭深处的古碑。贾胥惊骇之余,犹自强撑,袖中朱印蠢蠢欲动。穆天白直视其目,声如寒玉相击:“贾大人,颠倒黑白久矣,可曾细看过自己掌中之印?”
贾胥下意识低头,手中那方被他摩挲得温润的鸡血石小印,此刻在众人灼灼目光下,其印文竟纤毫毕现——所刻赫然是反书!非“公正廉明”,而是左右颠倒、上下扭曲的鬼画符!此印本为伪刻,其颠倒之形,正是他一生惯于翻云覆雨、指鹿为马的绝妙讽喻!堂上顿时哗然,贾胥面如死灰,手中印石坠地,一声脆响,朱砂四溅,如心头喷出的污血。
穆天白立于堂上,平静地解开粗布衣襟。衣下,是寒玉潭水浸蚀、粗细磨砺留下的累累疤痕,纵横交错,如沟壑,如篆刻。每一道都是小人颠倒黑白的印记,每一痕也是天地锻造志士的刻刀。
他指着一身斑驳,朗声道:“请看此身疤痕!小人颠倒诬我清白,然此身伤迹,却是天公亲手为我正名!诸公当知,世上小人惯于颠倒,其形其心早已扭曲如反书之印;而吾辈所受折磨,正是磨出这身硬骨、照出这方清白的唯一砺石!”
满堂寂然,唯见穆生身上寒潭刻下的沟壑,在日光下竟隐隐透出寒玉般冷冽而不可摧折的光华。原来这身伤痕,正是天地间最堂正、最不容篡改的碑文,镌刻着豪杰的凭证:千般颠倒,难污玉魄;万种折磨,终见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