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片粘稠的黑暗中，像一颗石子沉入深潭，连一圈涟漪都未曾荡起。
房门落锁的声音，清脆又沉闷。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江小朵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这个陌生时代的壁垒。
她走到窗边，从那道狭窄的缝隙望出去。外面是九龙城寨永恒的黄昏，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违建和管线，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空气里，那股霉菌、油烟和劣质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那个高大的，沉默的，用脊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此刻正带着他们父女俩的全部身家性命，去闯这个时代最凶险的龙潭虎穴。
一万八千块。
江小朵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对于1975年的香江，这是一笔足以改变普通人命运的巨款。但对于她脑子里那个横跨半个世纪的宏伟蓝图来说，这点钱，连买块地基都不够。
只是启动资金。
她很清楚，父亲能用命换来第一次，但不可能有第二次。真正的财富，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必须能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
等待，是最熬人的酷刑。
江小朵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与其在这里焦虑地踱步，不如做点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底下那个沉寂的金属箱子——“方舟”上。
“方舟”的能源已经彻底耗尽，之前那个简陋的“窃电器”在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后，也宣告报废。但根据系统的最后提示，核心能源模块里，还储存着一小部分备用紧急能源。
大概只够……启动一次微型制造单元，并且只能维持极短的时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江小朵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她要再造一颗钻石。
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测试。测试在能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方舟”的物质合成功能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这也是一次预演，为她即将开始的“发电站”计划，收集最关键的实验数据。
说干就干。
她从桌上那支被削得只剩一小截的铅笔上，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刮下一些石墨粉末。在2025年，这是最基础的碳源，但在70年代的这间破屋里，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纯净的碳了。
“顶级科研员，沦落到刮铅笔粉做实验，讲出去都冇人信。”江小朵忍不住自嘲一句，手上动作却没停。
她又从墙角一个生锈的铁钉上，刮下一点点铁锈粉末。这是催化剂。在超高温高压的环境下，这些金属元素能大大加速碳原子向金刚石结构的转变。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将“方舟”从床底拖了出来。
没有炫目的光效，没有科幻的音浪。她只是将手掌按在箱子一个特定的凹槽上，低声说了一句：“紧急能源协议，启动微型物质合成单元，权限：江小朵。”
嗡——
一声极轻微的电流声响起。金属箱的表面，亮起一道幽蓝色的光芒，随即，一道半透明的三维操作界面，投影在了她面前的空气中。
界面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个巨大的能源槽，此刻正显示着刺眼的红色，里面的能量条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五。下面是几个基础模块的选项，大部分都是灰色的，只有一个“物质合成”的图标在微微闪烁。
江小朵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点开。
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合成仓从箱体内缓缓升起，只有拳头大小。她将用纸包好的石墨粉和铁锈粉末，小心地倒了进去。
操作界面上，立刻跳出了一连串复杂的参数设定。
压力、温度、催化剂配比、晶体生长环境模拟……
每一个选项，都代表着海量的计算。放在五十年前，这需要一个国家级的实验室，动用无数科学家和庞大的设备才能完成。而现在，所有的运算，都在“方舟”那枚超越时代的芯片里，瞬间完成。
江小朵的眼神专注到了极点，手指在虚拟界面上飞快地点动，设定着每一个参数。她不能追求完美，能源不允许。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低的能耗，完成一次最基础的合成。
“合成目标：工业级金刚石单晶。”
“预计能耗：百分之四点八。”
“预计时间：十五分钟。”
看着界面上的提示，江小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百分之四点八的能耗，几乎是压着备用能源的底线在飞。一旦中间有任何计算偏差，或者环境干扰，导致能耗超标，那么这次合成就会失败，而“方舟”也将彻底陷入沉睡，再也无法唤醒。
这是一场豪赌。
“确认合成。”她咬了咬牙，按下了那个虚拟的启动按钮。
嗡——
合成仓瞬间亮起刺眼白光，仿佛一个小太阳在屋中诞生。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屋子里的温度陡然升高。
江小朵甚至能听到“方舟”内部，微型能源核心在过载运转时发出的尖锐蜂鸣。
她死死地盯着界面上那条正在急速下降的能量条。
百分之四……百分之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刺眼的白光，开始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就像一盏快要烧坏的灯泡。
“顶你个肺！撑住啊！”江小朵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百分之二……百分之一……
能量条终于跌破了百分之一的警戒线，整个操作界面都开始闪烁起红色的雪花点，发出了“滴滴滴”的警报声。
合成仓里的光芒，也黯淡到了极点。
失败了吗？
江小朵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警报声戛然而止。
操作界面上，跳出了四个绿色的大字：“合成完毕。”
而那条红色的能量条，最终定格在了百分之零点一的位置上。
成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疲惫。江小朵几乎要跳起来，但还是强行按捺住激动，第一时间关闭了所有程序，让“方舟”进入最低功耗的休眠模式。
她凑到已经冷却下来的合成仓前。
只见在仓体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颗米粒大小，形态不规则，颜色微微发黄的晶体。
它远没有第一颗钻石那般璀璨夺目，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里面布满了肉眼可见的杂质和裂纹，浑浊不堪。
但江小朵看着它，却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美的珍宝。
因为这颗钻石，和上一颗有着本质的不同。
上一颗，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只是一个“化妆师”，用超越时代的技术，将它的美丽解放出来。
而眼前这一颗，从无到有，从最基础的碳原子开始，是她亲手“创造”出来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点石成金”！
虽然它只是一颗毫无珠宝价值的工业级金刚石，但在江小朵眼里，它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只要有足够的能源，她就能源源不断地创造出这种工业的“牙齿”。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这颗小小的晶体，放在手心。虽然粗糙，但那金刚石独有的坚硬触感，和折射光线时的独特光泽，都在宣告着它的不凡。
“有了你，车床的刀头，钻井的钻头，切割玻璃的刻刀……整个香江的工业母机，都将因为我而升级换代。”江小朵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她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太久。她将这颗工业钻收好，又拿出了之前用来打磨钻石的那些简陋工具。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颗工业钻虽然卖不了钱，但它的硬度是实打实的。正好可以用来练手，让她更熟悉这个时代的工具和手法，为以后切割更多、更完美的宝石做准备。
昏暗的灯光下，少女再次俯下身子，专注于手中那小小的、不起眼的晶体。
锉刀划过晶体的声音，细微而清脆，在寂静的屋子里，奏响了一曲独属于未来的工业序曲。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带着寒意的夜风，混杂着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灌了进来。
江小朵猛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江盛雄。
他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裤，但身上多了几处撕裂的口子，脸上也青了一块，嘴角还带着一丝干涸的血迹。他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的左手上，赫然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
“小朵……”江盛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三分得意，七分如释重负。
“老豆……拿钱回来了！”
帆布袋被他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几叠用牛皮纸扎好的钞票从没扎紧的袋口滚了出来。
那是整整一万八千块的现金。
是他们父女俩的，第一桶金。
江盛雄正想好好跟女儿吹嘘一下自己今天如何在鼎爷和那个犹太佬之间周旋，又是如何凭着胆气和规矩镇住场子，最后又是如何甩掉几条想“捡死鸡”的尾巴……
可他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目光，越过那几叠钞票，落在了女儿的手中。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女儿的手里，正捏着一颗小小的、亮晶晶的……钻石？
虽然那颗钻石比他早上带出去的那颗小得多，也暗得多，但那独有的火彩，绝对错不了！
江盛雄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出去拼死拼活，差点把命都搭上，才把一颗石仔换成钱。
结果一回来……
女儿在家里，又变出了一颗？
他看着桌上那堆钱，又看了看女儿手里那颗新的石仔，再看看女儿那张沾着铅笔灰、一脸无辜的小脸。
江盛雄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半辈子混江湖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碎得比城寨的玻璃还彻底。
“搞……搞乜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