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循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半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天亮之前,本侯不希望,金陵城中,再有琅琊王氏的片瓦寸椽。”
这句话,沈天君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吩咐下人去院子里拔一棵不顺眼的杂草。
可听在莫循的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神谕,一道决定了一个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豪门,从此刻起,彻底从世间被抹去的最终审判。
诛连九族,赶尽杀绝!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侯爷,他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是万载玄冰,还是九幽寒铁?
莫循在江南经营半生,自诩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可与眼前这位相比,他那点见不得光的手段,简直如同三岁孩童笨拙的嬉闹。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一丝一毫异议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亲眼见证了王家那位神藏境老祖是如何从不可一世到身首异处的,亲眼见证了王涛文是如何从癫狂嚣张到崩溃自裁的。恐惧,早已将他所有的傲骨碾成了齑粉。
他深深地弯下腰,抱拳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毕露,微微颤抖,声音里却透着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斩钉截铁。
“侯爷放心,天亮之后,金陵……再无王家!”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该怎么做。
当力量的差距大到足以碾碎一切阴谋诡计的时候,无条件的顺从,是唯一的选择。更是唯一的活路。
……
巨大的玄铁巨舶缓缓靠岸,沉重的船身挤压着码头的木桩,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秦淮河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未散的血腥味,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抚过每个人的脸颊。
沈天君第一个走下船板,袁天罡紧随其后,两人身上的血腥气早已被无形的内劲震散,衣衫整洁如初,仿佛只是赴了一场寻常的酒宴归来。
码头上,三匹神骏的快马早已等候在此,马蹄在原地不安地刨着地,鼻孔中喷出白色的热气。
一个身着素雅长裙,面带轻纱的女子,正俏生生地立在马旁,正是安月瑶。
她看到沈天君的身影,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担忧与复杂,但很快便被她掩饰了下去,只是安静地迎了上来。
“侯爷,都准备好了。”莫循跟在后面,姿态放得极低,恭敬地说道。
他看着已经准备翻身上马的沈天君,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壮着胆子问道:“侯爷,您……为何走得这般急?”
在他想来,金陵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沈天君作为这一切的主导者,理应坐镇此地,雷厉风行地处理后续,将王家倒台后留下的庞大利益与权柄,牢牢抓在手中。
可他却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一刻也不愿多留。
沈天君一只脚已经踩在马镫上,闻言,他动作一顿,回头看了莫循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却让莫循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通透,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莫家主,你觉得今晚秦淮河上的动静,能瞒多久?”
莫循心头一凛,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他瞬间明白了过来。
神藏境大战!王家灭门!
这动静,怕是半个金陵城都被惊动了!这个消息,会在天亮之前,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整个江南!
“江南这潭水里,可不止王家一条老泥鳅。”沈天君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本侯若在此多留一日,等消息传开,那些藏在洞里的狐狸、躲在泥里的毒蛇,怕是早就把尾巴夹紧,把洞口堵死了。”
“到那时,本侯再想把他们一只一只揪出来,可就费劲了。”
莫循的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终于明白沈天君的打算了!好狠!好快的刀!
他这是要打一个时间差!他要趁着消息还未完全扩散,趁着那些与王家同流合污、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还未反应过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一场横扫整个江南的血腥清洗!
“驾!”
沈天君不再多言,翻身跨上那匹神骏的赤兔马,双腿一夹。
赤兔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四蹄如飞,化作一道赤色的闪电,当先朝着漆黑的城外官道冲去。
袁天罡与安月瑶也立刻上马,紧随其后。
三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在清冷的月光下,迅速消失在夜幕的尽头。
只留下莫循一人,呆立在码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言。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看向身后那片灯火辉煌,却已注定要被血洗的金陵城。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与决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病态的亢奋。
“来人!”
“传我命令,莫家所有供奉、护卫,即刻集结!”
“封锁王家府邸,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
官道之上,马蹄声急促如鼓点,敲碎了深夜的寂静。
冷月悬空,将三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
“账册都看过了?”沈天君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在风中响起。
“嗯。”安月瑶催马与他并行,轻轻颔首,“里面的烂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私吞盐税、勾结水匪、侵占官田……每一笔,都足以让王家满门抄斩一百次。”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厌恶,说完,她又迟疑地看了一眼沈天君冷峻的侧脸。
“可是……我们就这样把王家的产业和那些证据,全都交给了莫家?”她咬了咬嘴唇,问出了心中的隐忧,“您给了他吃掉王家的刀,就不怕他用这把刀,成为下一个王家吗?今日的屠龙者,焉知不会成为明日的恶龙?”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用一个恶霸去打倒另一个恶霸,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只是换了一个新的恶霸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沈天君闻言,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夜风里有些冷。
“月瑶,我问你,狗为什么会听主人的话?”
安月瑶愣住了,这个问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主人给它食物,也……也握着能打死它的棍子?”
“说得对。”沈天君勒了勒缰绳,让赤兔的速度稍稍放缓,转头看向她,月光下,他的眸子亮得惊人,“我今日可以让他莫家吃饱,让他吞掉王家留下的一切,成为江南新的盐运执掌者。但……”
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玩味而森寒。
“你说,他今晚亲眼看着王家老祖的脑袋在地上滚,亲眼看着王涛文在血泊里崩溃,他会不会在动歪心思之前,先掂量掂量……”
“他莫家的脖子,比王家老祖的脖子,硬几分?”
“他莫家的底蕴,比传承数百年的琅琊王氏,厚多少?”
“他又会不会想起来,我能扶他上位,自然也能……随时将他连根拔起?”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敲在安月瑶的心上。
她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沈天君脸上那抹淡然的笑意,一股寒气却不受控制地从灵魂深处升起,让她如坠冰窟。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今夜秦淮河上的那场屠杀,不仅仅是给王家的送葬曲,更是给莫家,给整个江南所有世家大族,敲响的一记穿魂裂魄的警钟!
他不是在扶持一个新的合作者。
他是在驯养一条狗。
一条尝到了甜头,却也永远记得棍子有多痛,永远不敢噬主的狗!
这已经不是权谋,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是将人心与生死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上心术!
安月瑶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默默地扭过头,不敢再去看沈天君那张俊美却让她感到无边畏惧的脸。她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却又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的道路,心中第一次对自己所走的这条路,对身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源于生命层次差距的……敬畏与迷茫。
官道上的风,似乎更冷了。马蹄声在寂静中回荡,却显得有些空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岳的袁天罡,忽然勒住了马缰,淡淡开口。
“侯爷,前面的风,不对劲。”
沈天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官道旁边的密林边上,果然有一个简陋的茶摊,一盏昏黄的灯笼在愈发诡谲的夜风中摇曳,散发着微弱而致命的光。
在这荒郊野岭,三更半夜,一个孤零零的茶摊?
沈天君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一抹比月色更冷的杀意,在他眼底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