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端珊瑚侦探社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桌面上摊开着所有的证据:从柊慎介心口提取出的、与平民尸体上残留能量印记高度吻合却更为精纯的雷元素力残留分析;从九条孝行秘密书房中搜出的、记录着模仿杀人指令与栽赃计划的加密文书;甚至还有一份来自被灭口的、原九条家忍者的临终忏悔……
铁证如山,拼凑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所谓的“无差别杀人魔”,从头到尾都是九条孝行自编自导的一出毒计,旨在将千里佑塑造成全民公敌,用恐惧转移视线,巩固自身权势。
“这个老混蛋!”
龙二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通红:
“他死了还要用这么脏的手段!千里佑他……他明明……”
他想到那个沉默寡言、最终选择以极端方式斩断一切罪恶的男人,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说不下去。
珊瑚社长双手交叉抵在下颌,眼眸死死盯着那些证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素来以追寻真相为最高准则,此刻却发现,真相的重量足以压垮许多东西。
“我们必须立刻公布!”
龙二猛地抬头,语气激动:
“必须还他一个清白!不能让他就这么……这么被所有人唾骂!这不公平!”
就在此时,侦探社的门被轻轻推开。
鹿野院平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沉重与疲惫。
他显然早已知道了结果。
“公平?”
平藏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龙二兄,珊瑚社长,请问……什么是‘公平’?”
他走到桌边,手指缓缓划过那些染血的文书和证物。
“将这一切公之于众,告诉所有惊魂未定的民众,他们恐惧的恶魔并非那个已死的‘千里佑’,而是他们曾经信赖的、如今也已伏诛的‘天领奉行大人’?告诉他们,他们头顶的天,从一开始就是黑的?”
平藏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两人:
“你们想过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民众将对幕府失去最后一丝信任。恐慌不会平息,只会转化为彻底的绝望与暴乱。如今稻妻官员短缺,百废待兴,三奉行体系摇摇欲坠,全靠神里绫人大人勉力支撑,急需稳定人心,恢复秩序。”
“此刻撕开这个脓疮,引发的动荡将是毁灭性的。我们得到的将不是一个‘清白’,而是一个……彻底分崩离析的稻妻。”
龙二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平藏说的是事实,只是……只是……
“可是……千里佑他……”
龙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力与痛苦:
“他就活该被所有人唾骂,遗臭万年吗?!他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为了什么?”
平藏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他直视着龙二,也像是在质问自己:
“他斩杀九条孝行,是为了私怨吗?他清扫蛀虫,是为了名利吗?他最终踏上那条决绝之路,挑战将军,是为了让后人给他立碑颂德吗?”
侦探社内陷入死寂。
答案,他们心里都清楚。
“他选择成为‘恶鬼’,就是为了让新的‘秩序’能够建立。”
平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亲手染黑了自己的名字,或许……本就没想过要洗白。一个死去的、承担了所有罪孽的‘恶魔’,是凝聚人心、平息恐慌最好用的工具,也是……维持稳定最低成本的代价。”
这话冰冷得像刀,割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珊瑚社长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充满了挣扎后的痛苦与一种沉重的决断。
“平藏说得对……”
她的声音沙哑:
“真相……有时比谎言更残忍。将它公之于众,不是正义,而是……更大的灾难。”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最关键的加密文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其凑近桌角的烛火。
火苗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将那些肮脏的秘密与一个英雄真正的荣光,一同吞噬,化为灰烬。
“社长!”
龙二惊呼一声,下意识想阻止,但手伸到一半,却无力地垂落。
他明白,这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被灼烧。
平藏默默地看着纸张燃烧殆尽,轻声道:
“有时,沉默比呐喊更需要勇气。记住真相,并将其用于该用的地方,才是对我们所追寻的‘正义’……最大的负责。”
火焰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带着淡淡的焦糊味。
窗外,隐约传来街市上的议论声,依稀能听到“千里佑”、“恶魔”、“死有余辜”等字眼。
侦探社内的三人沉默着,承受着这份沉重的、唯有他们知晓的“真相”,也承受着这份不得不做出的、对逝去英雄最为残酷的“背叛”。
真正的英雄,沉于无名。
而滔天的骂名,将永远铭刻于历史。
或许,这就是他选择的【存护】所必须支付的……最终代价。
名椎滩前线,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与隐约的血腥味,吹拂着焦黑的战旗与破损的栅栏。
泥土早已被反复的血战浸染成深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间歇期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与死寂。
九条裟罗正立于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指尖划过沙盘上敌我交错的前线,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正与身旁的副将低声确认着下一波攻势的细节。
即便身处战场,她依旧身姿挺拔,甲胄虽沾染尘泥与血污,却不见丝毫紊乱,仿佛一座永不动摇的礁石。
柴门二郎刚从前沿哨位巡视归来,脸上带着疲惫与风霜刻下的痕迹。
他习惯性地抹了把脸,走向物资堆放处,准备清点箭矢与伤药,嘴里还嘟囔着下一批补给何时能到。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撕裂了前线压抑的宁静,斥候甚至来不及等马完全停稳,便连滚带爬地跌下马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颤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烙有特殊雷纹印鉴的紧急文书。
“大人!九条大人!天守阁……稻妻城急报!”
斥候的声音因极度惊惧而变调,几乎破音。
所有附近的将士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漫过全场。
九条裟罗猛地转过身,眉头紧蹙:
“何事惊慌?战况有变?”
她首先想到的是后方遇袭。
柴门二郎也快步走了过来,粗声问道:
“怎么回事?是幕府那群老东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对稻妻高层的官僚习气向来不满。
那斥候扑倒在地,双手将文书高高举起,头颅深深低下,不敢看两位将领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
“是……是千里佑!他……他独闯天守阁,与雷电将军大人爆发御前决斗……已……已……被将军大人的【无想的一刀】……斩、斩灭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海风声、旗帜猎猎声、远处伤兵的呻吟声……所有声音都瞬间褪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句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话语在每个人耳边疯狂回荡。
“……什么?”
柴门二郎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他猛地瞪大双眼,几乎是一把夺过那封文书,粗粗扫过其上冰冷残酷的文字,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不可能!胡说八道!”
他猛地咆哮起来,声如炸雷,一把揪起那名斥候的衣领:
“他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这消息是假的!是不是九条孝行那伙人的阴谋?!”
然而,斥侯那绝望而恐惧的眼神,以及文书上那无法伪造的雷纹印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事实的残酷。
柴门二郎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那张总是带着愤世嫉俗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茫然与……巨大的悲恸。
他想起那个沉默寡言却意志如钢的大人,想起他独自背负的一切。
“……大人……”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尽的痛惜与无力。
另一边,九条裟罗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身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但她立刻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稳住了自己,只是那握着弓背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不解、深深的骇然,以及一丝……被强烈冲击的信仰与忠诚。
她忠于将军,忠于【永恒】,她的信念坚不可摧。御前决斗的结局,某种意义上印证了将军的绝对权威与【永恒】的不可侵犯。
但是……千里佑……
那个曾与她并肩作战(或激烈对抗)的身影,那个同样拥有坚定信念、甚至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也要贯彻自身【存护】之道的男人……竟然以这种方式,如此决绝地挑战神明,并最终……
她无法理解。
她的世界观和信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被柴门二郎攥得皱巴巴的文书,仿佛要透过那些文字,看穿背后惨烈的真相。
许久,她极其缓慢地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与硝烟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冽与肃穆。
“……此事,我已知晓。”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军务。
“消息暂不必扩散,稳定军心为重。”
她对着副官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继续执行原定作战计划。”
副官愣了片刻,随即猛地低头:
“是!九条大人!”
九条裟罗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重新面向沙盘,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从未传来。
只是她按在沙盘边缘的手,那微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其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柴门二郎看着她挺直却莫名显得孤寂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堆放物资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然后颓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远方,雷暴的声音隐隐传来,仿佛在为那位敢于直面雷霆、最终粉身碎骨的异色英雄,奏响一曲悲怆的挽歌。
前线依旧肃杀,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的哀恸与信仰的裂痕,已悄然弥漫在名椎滩的空气中。
鸣神大社。
香炉青烟袅袅,窗外绯樱无声飘落,偏殿内却弥漫着一种比寂静更深沉的凝滞。
神里绫人端坐于茶案前,指节分明的手正执壶斟茶,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紊乱。
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瓷茶盏,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八重神子慵懒地倚靠在窗边,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粉发,目光投向窗外云海,唇角惯常的玩味笑意淡去,唯余一片看不透深浅的静谧。
一名终末番忍者如同融入阴影本身,无声单膝跪于绫人身侧,以最简洁、最克制的声音,汇报了天守阁内最终的结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室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切断。
“咔。”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神里绫人手中那只质地上乘、薄如蝉翼的白瓷茶盏,杯沿处悄然裂开一道细纹。
滚烫的茶汤顺着裂缝渗出,洇湿了他指尖,他却恍若未觉。
他执壶的手在空中凝滞了短短一息,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将壶轻轻放回案上,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唯有那双低垂的、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支撑了许久的、极其重要的东西,悄然碎裂,沉入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缓缓抬起被茶水烫红的指尖,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每一个动作都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
“……知道了。”
良久,一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从绫人唇间逸出,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听闻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下去吧。”
忍者低头领命,身形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以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八重神子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狐眸微转,落在绫人那看似无懈可击的侧脸上。
她的眼神锐利如针,仿佛能穿透所有精心维持的伪装。
“呵……”
一声极轻的、意味难明的叹息般的轻笑从神子唇边滑出。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出’呢,不是吗,绫人?”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慵懒的戏谑,却比平日低沉了几分,仿佛浸透了窗外湿润的云霭:
“以自身为最后的祭品,将【永恒】的幕布撕开了一道裂痕……这代价,可真是昂贵得令人唏嘘呀。”
绫人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裂开的茶杯上,声音依旧平稳: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最有效的选择。”
“哦?最有效的选择?”
神子眉梢微挑,缓步走近,赤足踏在光滑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她俯身,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裂开的杯沿,感受着那细微的瑕疵。
“用最锋利的刀,斩断最腐坏的根须,连同持刀的手一同舍去……绫人,你这棋下得,可是连妾身都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呢。”
她的语气似真似假,带着探究:
“只是不知,此刻听着窗外那些对他‘死有余辜’的唾骂……你这执棋之手,可曾感到半分灼热?”
绫人终于抬起眼,迎上神子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湖,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冰封其下。
“必要的牺牲,若能换来稻妻的新生,便值得。”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动摇:
“污名由他背负,生机留予后人。这……便是他所求的【存护】。”
“真是冷酷又完美的答案呢,不愧是神里家的家主。”
神子直起身,轻轻拍手,唇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却莫名有些发冷的弧度:
“那么,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料理’这场用你弟弟性命换来的‘盛宴’?”
绫人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向窗外,仿佛穿透层层云雾,看到了那座刚刚经历雷霆洗礼的天守阁,以及其下暗流汹涌的稻妻城。
“稳固局势,清算余孽,引导舆论……”
他缓缓道,声音里只剩下纯粹的、属于执政者的冷静与谋算:
“让民众的恐惧与愤怒,逐渐转化为对重建秩序的渴望。让他的牺牲……发挥最大的价值。”
他说得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八重神子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从她脸上褪去,化作一种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复杂神情。
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向门外,宽大的巫女袖袍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飘逸却沉重的弧线。
在即将踏出偏殿时,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所有冰冷的伪装:
“是啊……最大的价值。”
“只是不知,今夜过后,是否还有人记得……那孩子赴死之时,除却‘价值’,或许……也曾盼过一缕来自兄长的、无关算计的哀恸呢?”
话音消散在风中。
神里绫人独自坐在案前,身影挺拔如松,纹丝不动。
许久,他缓缓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盏裂开的茶杯。
窗外光影移动,恰好照亮了他低垂的眼睫,以及那睫羽之下,冰封的湖面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碎裂的晶莹。
但那抹波动消失得极快,快得如同幻觉。
他依旧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神里绫人。
只是案上那盏裂瓷,再也盛不住一滴完整的茶水。
偏殿之外,八重神子立于绚烂的绯樱树下,抬头望了一眼阴霾过后、逐渐澄澈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中,终于染上了一丝真实的、淡淡的寂寥与惋惜。
“真是个……傻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