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一大早的,蓉哥儿到底带着十余号人,亲到玄真观,接上了贾敬。
老头一身道袍,半闭着眼睛,听孙子说家中近事。
以前贾珍在时,他也这样。
家里会发生什么事,他大概都能猜到。
所以听或不听都无所谓。
但这一次……
他听到了王子腾‘坦荡’借银,听到他面见太上皇和皇上的时候,还把侄女元春带着时,眼中猛的射出一丝厉色。
赦弟和政弟都不是有能力的人,琏儿管管家还行,蓉哥儿也还没成年,元春就算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青眼,那肯定也是他们几方权衡的结果。
这权衡……对贾家不会有一丝好处,倒是能助他王子腾一把。
果然,他又听到王子腾升官了。
但九省统制……
贾敬的眉头拢成了一个疙瘩。
忍不住抬眼看了孙儿一眼。
太子出事后,家中一切都变了,他自哀自怨心痛所有失去的,为皇家放心,更是自我放逐。
原以为这已是天下最大的不幸,却没想那只是开始。
先是儿媳后是夫人相继离世,他心痛若狂,连无辜的小女儿都迁怒了。
这也就罢了,那孩子去了西府,跟着老太太和二弟妹,又有姐姐们作伴,贾敬怎么都感觉比跟着他和珍儿好。
珍儿实不是个能养孩子的,蓉哥儿跟着他,慢慢的好像容貌都变得奸滑起来,是以他也越来越不愿见他们。
因为每见一次,就好像听到老天和某些人在嘲笑他们贾家。
当年为了让皇家放心,贾家早早就表明,第三代要弃武从文,于是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文字。
但是,两府兄弟三个,赦弟不是读书的料,政弟虽然酷爱读书,性子却不甚圆滑,是以长辈们都盯着他,因为这个,他自小挨了多少打啊?
他读出来了,熬出头了,那时,人人都觉得他可以护住贾家几十年。
为了那几十年,为了让皇家放心,为了贾家长远未来,他的儿子又不能太有出息。
于是,他们一家又娇养了珍儿。
可……
在道观待了大半年,回家看到蓉哥儿因为读书好,被珍儿打得畏畏缩缩、唯唯诺诺时,他和夫人的心多痛啊!
蓉哥儿明明是读书的好苗子。
但他们不能管。
贾家已经走到那般地步,想要回头早无可能,孩子笨一点,傻一点,只要皇家的继任者不是暴君,凭着祖上传下的爵位,总能得个平安。
可想是这样想的,真让他们去面对……
贾敬无法面对。
他躲在道观,像个懦夫。
但今天……
贾敬感觉孙子的眉眼又正回来了,笑容也多了些。
似乎又变成他和夫人希想的样子。
“祖父,还有一件事,孙儿……孙儿要跟您请罪。”
“唔~,说吧!”
“母亲……”蓉哥儿硬着头皮,“把小姑姑接回来了。”
什么?
贾敬一呆。
“家里太冷清了。”
没办法,就要到家了,再不说,等祖父看到了小姑姑,万一呵斥……
蓉哥儿舍不得。
他舍不得继母挨骂,也舍不得小姑姑挨骂。
只能自己先上。
“小姑姑也渐大了,老太太的后罩房太小。”
蓉哥儿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有些发抖,做好了被一脚踹下马车的准备。
当然,赶马车的护卫和随侍在左右的双寿等,也都做好了接应他的准备。
“……唔~”
贾敬没有踢人,他用了很大的劲,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她不要上学吗?”
这孩子还是有些笨啊!
尤氏接他小姑姑回家,大概是因为她年轻,这孩子也渐大,家里只他们两个,外人容易嚼舌头。
把女儿接回家,确实能避免很多麻烦。
但在老太太这个国公夫人的身边长大,跟在嫂子的身边长大,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后说亲……
贾敬皱着眉头看孙儿。
“上学的。”
蓉哥儿忙道:“小姑姑白天回西府上学,晚间才回来。老太太因为不放心她,还命二姑姑和三姑姑以及林表姑一起住了过来。”
这样啊!
贾敬满意了。
他提着的心放下了些,道:“你们去跟老太太哭诉了?”
“嗯~”
祖父似乎没生气呢。
蓉哥儿满血复活,身体没那么紧绷了,大力点头笑道:“不仅哭诉了,还送礼了,要不然老太太哪里能舍得?”
倒是好办法。
贾敬心中满意,面上却还不动声色。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尤氏这事办的好。
他不知不觉的抚了抚胡子,“如此就罢了。”
他其实还想问你小姑姑还适应不?
但话到口边,实在没脸问。
只能用还算期许的目光,看看孙子。
“祖父,您不知道,小姑姑特别好。”
蓉哥儿受到鼓励,第一时间显摆自己的荷包,“您别看她年纪最小,您瞧瞧,这荷包就是她给我做的呢,不比二姑姑、三姑姑和林表姑做的差。”
淡金元宝形状的荷包上,绣着两朵挨在一起,开得甚好的牡丹。
刚刚没在意的东西,贾敬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个小小的孩子,都会绣荷包了吗?
真好看啊!
他的眼睛忍不住的有些发热,鼻子发酸。
夫人若是知道,该多高兴啊!
“有这么多人给你做荷包?”
贾敬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跟孙子说话。
当然,目的就是这个荷包。
“嘿嘿,姑姑们都好。”
蓉哥儿眉飞色舞的,“自从她们来了,孙儿的抹额、荷包、香囊,就是鞋,都比往常的多了。”
说着,他又指向祖父腿上放着的小暖炉,“这手炉也是小姑姑知道我要接您,连夜准备的呢。”
贾敬:“……”
他忍不住看向之前没注意的银制南瓜小手炉。
哎呀,这是他姑娘给准备的?
果然小巧可爱又暖和。
贾敬忍不住就握了握。
炉身是饱满的南瓜型,均匀地錾出八道浅棱,只一握,就仿佛将一颗微缩的秋实拢在了手中。
他的心中充满了欢喜。
“不错,确实暖和。”
炉子里应该埋了一点沉香,暖气携了缕缕的暗香,从炉盖镂空的缠枝莲缝隙中袅袅逸出,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暖玉生烟的芬芳。
贾敬忍不住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
“祖父,还有件事,我还没告诉您呢。”
“说!”
“腊月二十七,皇上封大姑姑为昭仪。”
果然……封妃了。
贾敬把手炉握的更紧了,“……你二叔祖的官位可又有变动?”
“没!”
贾敬摇头,“不过太上皇和皇上都赏了些东西。”
“……”
贾敬的眉头又拢了起来,想了好一会才道:“你父亲没了,在家好生读书。”
这是自太子出事后,他第一次跟蓉哥儿说好生读书。
荣国府的未来如何,他已无法预测,只希望保住他家这边。
“以后多听听你母亲的,有什么无法决断的事,亦可到道观寻祖父。”
“是!”
祖孙两个还算合乐,却不知道,自昨夜惜春便没睡到什么觉了。
她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她怕父亲见到她后,一脸厌恶,或者面无表情……
她怕去见他。
或者说,父亲压根就不想见她。
如果父亲不想见她,那……这个家,她还能住下去吗?
“姑娘,大奶奶请您去天香楼呢。”
“现在吗?”
虽然太阳很好,可是惜春懒懒的,不想去天香楼。
那里是全府最高的地方,万一看到父亲回来的马车……
惜春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藏。
以前在老太太处,她不需要想这些。
她和父亲碰不着面。
父亲不去西府,老太太想见他,都要自己往东府来。
那时候,她可以不来。
但如今,她住回了家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连个安都不请。
“是呢。”
入画道:“大奶奶说,今儿阳光正好,一起到天香楼上晒晒太阳,吃吃瓜果点心是最好的了。”
“那走吧!”
惜春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书。
今天过年,二姐姐和三姐姐、林姐姐都回西府过年了。
大嫂大概也寂寞着。
好不容易有点兴致,她不去也不好。
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带着入画几人,一路往天香楼来。
此时,尤本芳坐在避风的地方,一边享受阳光,一边享受美食。
小泥炉上,茶已煮好,如今正烤着一个红薯几个板栗。
惜春还没上楼,就闻到了红薯香甜的味道。
她的脚步加快一点,刚上来,就喊了一声,“大嫂~”
“快过来。”
尤本芳朝小姑娘招招手,“今儿的早膳你用的不多,是不舒服吗?”
“……没!”
惜春坐到她旁边不远的地方,摇头道,“我昨儿吃多了。”
尤本芳摸摸她的小手,确定暖暖和和,这才朝下人们摆摆手。
银蝶、入画等人,迅速退下。
“是老爷回来了,你担心?”
“……没有。”
惜春嘴硬的很。
尤本芳转过身,把她搂过来,道:“我挺担心的。”
啊?
惜春惊呆了。
她只知道父亲的脾气特别大,连老太太都不得不迁就着。
倒是没想到,好像无所不能的大嫂居然也怕!
“……没事的,他就待几天。”
惜春忘了自己,安慰大嫂,“他骂人,我们听着,忍几天就好了。”
“唉~”
尤本芳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老爷不会住家里,无论什么事,我们忍个几天就过去了。”
“嗯,大嫂别怕!”
虽然自己也怕,但她还想给大嫂撑腰,哪怕撑不住也得撑。
父亲是她的,哥哥不在了,蓉哥儿又隔了一层,大嫂……可能在一些人的眼中,压根就是外人。
惜春的小心脏虽然在噗通噗通的跳,却还道:“我和蓉哥儿护你。”
大哥没了,父亲大概会怪大嫂没有照顾好他。
但那真的不怪大嫂啊!
是哥哥自己……
有些话,惜春做为小姑娘不好说,但不代表她不知道。
西府那边的下人,有人偷着说,大哥是在酒色上过度了,才致出事的时候,没有半点力气。
嫂子是大哥的正妻,他宠小妾……,本就让大嫂伤心了。
而且,就大哥那性子,也不是大嫂能劝得动的。
惜春跟贾珍说过话,感觉他特别像西府的赦叔。
只是赦叔有老太太管着,在有些事上,好歹还收敛些,可大哥……无法无天。
他在的时候,大嫂是一句不能劝,也一句不敢劝。
蓉哥儿更可怜,小厮都能大口啐他。
相比于如今和她亲近的大嫂和侄儿,对那位她曾抱有感情,最后只收获失望的大哥,惜春到底更偏向尤本芳和蓉哥儿。
“蓉哥儿的爵位没降下去,都是大嫂你的功劳。”
父亲凭什么怪罪大嫂?
是他先不管家里的。
大哥的死,如果说大嫂真有错,那肯定也是排在父亲后面的。
“只这一点,父亲就不能怪你。”
“……乖!”
看着小脸正经的女孩,这般努力的安慰她,尤本芳的心都要化了,“嫂子也想跟你说,不用怕父亲,我和蓉哥儿也会护你。”
“……嗯~”
惜春点头的时候,声音里带了点鼻音,“大嫂,父亲若是赶我走,怎么办?”
“这是他的家,也是你的家。”
尤本芳感觉贾敬不会。
老头一辈子就婆婆一个人,在这个时代,也可以说是另类了。
夫妻两个遭逢大变,一起去城外的道观生活,说伉俪情深一点也不过。
他最后也只有婆婆,可婆婆意外怀孕,哪怕那是他们曾心心念念的二宝,为了她的身体健康,他也不敢要。
在这一点上,尤本芳觉得,他也并没有做错。
这时代的人重视子嗣,很多时候媳妇只是生育的工具。
贾敬能先考虑妻子的健康,只这一点,就远胜许许多多的男人。
只是最后,婆婆去世,他却迁怒了小姑子……
尤本芳把小姑娘搂紧了些,“老话都说,小棒受大棒走,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真要不讲理,我们就去西府找老太太,反正那边的屋子还在,我们就跟老太太一起热闹去,不管他,等差不多时间了,他还是要走的。
反正这个家,总归是我们的。”
先把最坏的一面摆出来,也免得小姑娘最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