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了,十一二岁的年纪,仿佛经历了别人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彼端。
进入灵异局的第一件正式工作:上学。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仿佛泄了气的气球。
老头子从卷宗里抽出那卷封面带金边的《论语》,“认全了嘛?”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捏着衣角没说话。那本金边《论语》的纸页早就被丙字库的火烤得发脆,可老头子总爱翻,尤其爱指着被刘崇文篡改过的字句问我:“原句该怎么说?”
“未学,” 我盯着他布褂上那枚磨亮的铜扣 —— 那是天枢司的旧徽章,“为政,焉能学?”
他突然笑出声,把《论语》往桌上一拍:“错了。是‘学而不思则罔’。” 指尖在 “思” 字上敲了敲,“你以为破了刘崇文的阵,就能当甩手掌柜?那些被字煞缠过的孩子,还在教室里等着开课呢。”
老头子的笑声突然顿住,指尖在 “思” 字上停了三秒,布褂上的铜扣在灯光下泛出层冷光。
“你当文渊阁的勾魂丝是死的?” 他从卷宗里抽出张泛黄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名字,筑梦小学那栏画着红圈,圈外又用墨笔圈了十几个新名字,全标着 “京城三中”,“刘崇文的母丝虽灭,子丝早顺着学籍档案爬到了新学校。那些被缠过的孩子转学、升学,丝引就像藤蔓,跟着他们的课本、文具往京城缠 —— 你以为班长的钢笔是孤例?”
他抓起那本金边《论语》,哗啦啦翻到 “有教无类” 那页,书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梧桐叶,叶面上有个针孔,像被勾魂丝扎过。“这是上周从三中操场捡的,叶肉里藏着子丝的气,和筑梦小学厕所通风口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班长转学前,曾抱着本《唐诗三百首》跟我说:“平安,我爸说要带我去京城念书,那里的图书馆有好多金边书。” 当时只当是孩子的戏言,现在想来,那本书早被子丝缠上了。
“文渊阁的人最懂‘传承’,” 老头子把梧桐叶扔进镇魂碗,碗里的泉水立刻泛起涟漪,映出十几个模糊的人影,都是穿着校服的孩子,“他们不杀干净,是想让这些被缠过的孩子,再把邪祟传给新同学 —— 就像用旧书的墨,染新纸的白。”
沈青梧抱着校服走进来时,正听见这话,手里的书包 “啪” 地掉在地上,拉链上的桃木锁发出串脆响。“张前辈没说错,” 她捡起书包,从侧袋掏出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块橡皮擦,擦过的碎屑里混着银线的影子,“这是三中初二学生的,他说上周借过转学生的橡皮 —— 那个转学生,就是从筑梦小学走的。”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论语》的 “学” 字上投下道光斑。我摸着脖子上的铜钱,突然明白老头子为什么非要我去学校 —— 那些在筑梦小学没来得及缝补的伤口,正带着血痕,在京城的教室里重新裂开。而我要学的,从来不是课本上的字,是怎么在朗朗书声里,认出那些藏在铅笔屑、作业本里的,没说出口的疼。
“校服……” 我抓起蓝白相间的布料,指尖触到布料下的锁魂符,突然想起筑梦小学的校服是藏蓝色的,袖口总沾着操场的黄土,“我去。”
老头子的手指在铜扣上蹭了蹭,突然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 —— 是枚旧校徽,藏蓝色的,上面刻着 “筑梦小学”,边缘磨得发亮。“当年苏老三在那儿当校工,偷偷给被缠过的孩子换过校徽,说这玩意儿能挡挡邪祟。” 他把校徽别在我校服内侧,“现在换你了。”
校徽的金属背面贴着块小小的桃木片,像颗缩成指甲盖大的心。我摸着那点凸起,突然想起班长钢笔上的 “知” 字 —— 原来有些道理,非要穿过几座城、几间教室,才能真正刻进骨头里。
开学第一天,阳光把教室的玻璃窗照得发白。班主任在讲台上念名字,念到 “张平安” 时,我听见后排有人嗤笑:“哪来的土包子,还穿打补丁的褂子。”
锁魂褂的袖口确实磨破了。我刚要解释,桃木锁突然发烫,顺着书包带爬到掌心。
前排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正转着支银色钢笔,笔帽上的 “知” 字在阳光下闪了闪 —— 和班长那支一模一样。
她突然回头,嘴角弯出个诡异的弧度:“同学,你相信笔能杀人吗?”
粉笔灰在光束里跳舞,像极了丙字库飘着的字煞。我攥紧桃木锁,听见脖子上的铜钱轻轻硌了锁骨一下,像老头子在说 “别急”。
放学时,马尾女生堵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手里的钢笔尖泛着银光。“刘先生说,你身上有他的气。” 她把钢笔往我面前递,墨囊里的墨水黑得发稠,“只要你帮我们找到《镇邪策》的最后一页,就能让班长活过来哦。”
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我突然想起刘崇文本命魂消散前的眼神。原来有些执念,会像勾魂丝一样,缠在活人心里。
“他活不过来的。” 我解开校服扣子,露出锁魂褂上的符咒,“就像你手里的钢笔,早被字煞啃空了芯。”
钢笔突然炸开,墨汁溅在梧桐叶上,显出个模糊的 “死” 字。女生尖叫着后退,马尾辫散开,露出后颈贴着的黄符 —— 是文渊阁的标记,用孩子的指甲盖碾成粉画的。
老头子不知何时站在树影里,手里转着那卷《论语》。“第一课及格了。” 他把书往我怀里一塞,“但记住,上学不是为了捉鬼,是为了知道,为什么有人宁愿变成鬼,也要守着支破钢笔。”
晚自习的铃声在暮色里荡开。我坐在课桌前,翻开老头子给的《论语》,在 “逝者如斯夫” 那句旁边,发现他用铅笔写了行小字:“成长不是忘了疼,是带着疼,把别人的遗憾,写成自己的答案。”
桃木锁在书包里轻轻发烫,像颗跳得很轻的心脏。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摸着锁魂褂上的新补丁 —— 那是用班长钢笔的笔尖熔成的金线缝的,针脚比上次匀了些,只是在 “安” 字的最后一笔,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张平安,天枢司,能辨风里的影,能缝碎了的魂。”
我把藏蓝色的筑梦小学校徽别在校服内侧时,桃木锁突然在书包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 那是谛听犬的崽儿在预警。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课桌上,摊开的课本里夹着张纸条,是老头子用铅笔写的:“先认人,再拆丝。”
上课记笔记时,笔尖总在 “勾魂丝”“子丝引” 这些词上打滑;课间操站在队伍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每个同学的后颈 —— 刘崇文的子丝爱缠在颈椎第三节,会留下道淡青色的印子,像没擦干净的铅笔痕。
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叫林小满,总在早读课读《论语》,声音甜得发腻。我发现她翻书时,指尖总在 “学而时习之” 的 “习” 字上停留,而那页纸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光 —— 是子丝特有的反光。更巧的是,她的书包上挂着个布偶,布料和筑梦小学班长的钢笔套一模一样。
“你也喜欢《论语》?” 我故意把老头子那本金边《论语》放在桌角,书页间夹着的梧桐叶(带针孔的那片)突然轻轻颤动。林小满的眼神闪了一下,指尖划过布偶的衣角:“我表哥以前也有本一模一样的,可惜他转学后就不见了。”
表哥?我想起老头子给的转学名单,筑梦小学当年转去京城的学生里,确实有个叫 “李明” 的 —— 正是那个被皮影煞缠过的转学生。铜钱在脖子上微微发烫,我突然懂了老头子的意思:子丝不是孤立的,它们像藤蔓,顺着 “关系” 在学生间蔓延。
沈青梧给了我一管 “特制橡皮擦”,里面混着桃木粉和黑狗血,擦过被字煞污染的纸页,会留下淡金色的痕迹。我在林小满借我抄笔记时,悄悄用这橡皮擦了擦她的笔记本 —— 第三页的空白处立刻显出个模糊的 “文” 字,是文渊阁的标记。
“这橡皮好特别啊。” 她盯着那抹金色,突然笑了,“我表哥以前也用这种,他说能擦掉‘不该有的字’。” 她顿了顿,凑近我耳边,声音像丝线划过玻璃,“你知道吗?三中的图书馆阁楼里,藏着好多‘擦不掉的字’。”
放学后,我跟着桃木锁的指引摸到图书馆阁楼。灰尘覆盖的书架上,果然摆着十几本线装书,书脊上的 “文渊阁” 三个字用银线绣成,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夹着张照片:林小满和李明站在筑梦小学的操场上,背后是那棵挂过班长钢笔的梧桐树。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待子丝成,共赴文渊。”
铜钱突然剧烈发烫,我转身时撞见林小满站在阁楼门口,手里的钢笔尖抵着自己的手腕,墨囊里的黑水流淌下来,在地上聚成个 “杀” 字。“刘先生说,只要你进了阁楼,就让我用你的血喂母丝。” 她的眼睛里爬满银线,像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表哥在下面等你呢。”
我没动。只是解开校服扣子,露出锁魂褂上的符咒 —— 那是用李明的钢笔尖熔成的金线补的,此刻正泛着红光。“李明早就不在了,” 我指着她手腕上的墨汁,“缠着你的,是刘崇文没烧干净的执念。”
阁楼里的线装书突然哗啦啦作响,银线从书页里钻出来,织成张网罩向我们。我抓起书包里的桃木锁,往林小满手里的钢笔扔去,“当” 的一声,钢笔断成两截,里面滚出个小小的皮影,是李明的样子,脖子上缠着银线。
“表哥……” 林小满的眼泪混着墨汁往下掉,银线在她眼里渐渐消退。我趁机用橡皮擦去她手腕上的 “杀” 字,金色的痕迹里浮出片桃树叶的影子 —— 是当年苏爷爷扔向子丝的那片。
老头子不知何时站在阁楼楼梯口,手里转着那卷《论语》。“及格了。” 他把书扔给我,书页间夹着张新名单,上面用红笔圈了个名字,“下一个,高三(1)班,赵磊,他的画板里藏着‘画皮丝’。”
我把断成两截的钢笔塞进书包,桃木锁在掌心微微发烫。走出图书馆时,晚自习的铃声刚响,教学楼的灯光像片温暖的海。锁魂褂的符咒在夜风里轻轻晃动,我摸了摸内侧的筑梦小学校徽,突然想给老头子补块新补丁 —— 用林小满钢笔的碎片,针脚要像三中的早读声那样,又密又稳。
原来成长从来不是丢掉过去,是带着那些补丁,在新的伤口上,缝出更结实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