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掌心那点深褐色的泥,被陈无涯捻在指间,碎成粉末滑落袖口。他没声张,也没去查这泥从何来,只是默默走开,绕过还在练“晃身步”的几组人,径直朝营地边缘那块青石走去。
老吴头坐在石墩上,拐杖横放在膝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当陈无涯走近时,他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只道:“看出什么了?”
“看不出。”陈无涯在他身旁蹲下,手撑着膝盖,“但有些事,本来就不靠看。”
老人缓缓睁开眼,侧头看他:“你指的是那泥印?”
“不止。”陈无涯摇头,“是他们为什么敢再来。三个人被当场揭穿,按理该收手,可偏偏又留下痕迹——说明他们不怕露脸,只怕错过什么。”
老吴头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膝上的灰:“你以前总说歪理能活命,现在倒开始想敌人怎么想。”
“活命不够了。”陈无涯抬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漆黑的林子上,“他们要的是根,是查清咱们从哪来、听谁号令、背后有没有靠山。可咱们这些人,本就是被赶出家门、烧了屋子才聚到一起的。我们没有靠山,只有彼此。”
“所以你就教他们这些不讲经脉、不修内息的东西?”
“对。”陈无涯点头,“那些正经门派教人运气、行脉、凝神,听着高明,可一个饿了五天的人,哪有力气去感受丹田?一个见刀就抖的手艺人,哪能记住七十二路剑诀?我教的不是武功,是反应——眼睛看到动向,身体先于脑子躲开;听见脚步重了,就知道对方穿的是铁靴不是布鞋。”
老吴头低笑一声:“可江湖认的不是反应,是名头。是师承,是品阶,是一招一式都得有出处。”
“那江湖也该换换规矩了。”陈无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你说它是江湖,我说它是一出戏。有人演英雄,有人跑龙套,有人一辈子就在后台搬箱子。可谁能规定,搬箱子的不能改台词?”
老吴头皱眉:“你想改戏?”
“我不想演别人写好的。”陈无涯转过身,声音不高,却稳,“我想演那个改戏码的人。让他们知道,不是只有穿锦袍、拿名剑的才算高手。不是只有出身名门,才能说话算数。”
老人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这话要是让青锋掌门听见,非得说你大逆不道。”
“可他守得住边关吗?”陈无涯反问,“他派弟子巡夜、设哨、练剑阵,北漠兵照样踏平三个村子。白袍侠士一个个死得壮烈,可百姓还是逃不过一把火、一杆枪。若‘正’连人都护不住,那它的规矩,还有什么不能动?”
老吴头没接话,只低头看着自己那根枣木拐杖,手指慢慢摩挲着杖头的裂纹。
“你教的那群孩子,刚才玩‘找影子’。”他忽而开口,“有个小姑娘说,进营的人鞋底要有泥,走路不能太稳。她说得对。三十年前我押镖,最怕的不是劫道的贼,是那种脚底干净、走路无声的探子。他们不抢,只看,只记,回去画图报信。沧浪门是怎么灭的?就是被这样一群人,一点点摸清了地形、人数、换岗时辰,然后一夜之间,火起四门,血流成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陈无涯:“你现在做的,和他们当年做的,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你用来防,他们用来攻。”
“区别就在这儿。”陈无涯轻声道,“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是名门之后,没拜过宗师,练的功法连名字都不全。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我才敢把所有规矩都当成可以拆开再拼的东西。错劲也好,歪理也罢,只要能让一个人多活一天,那就是对的。”
老吴头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在这破营里?”
陈无涯摇头。
“因为我等一个人。”老人声音低沉,“等一个不怕说错话、不怕走错路、不怕被人指着鼻子骂‘野路子’的人。等一个能把普通人的命,当成大事来办的人。我等了三十年,今天看见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面褪色的布旗,旗角磨损,边线脱线,中间绣着一个模糊的“吴”字。
“这是我当年走镖用的副旗。主旗在断魂谷折了,这面一直藏着。它护过粮车,挡过箭雨,也裹过兄弟的尸首。现在我不需要它了。”
他将旗递过去:“给你。”
陈无涯没立刻接。
“你不怕我把它弄丢?”
“怕。”老吴头点头,“可更怕它一直埋在土里,没人记得它曾护过谁。”
陈无涯伸出手,接过那面旧旗。布料粗糙,边缘扎手,旗杆微斜,像是随时会断。
他握紧了。
远处,几个汉子还在练习“反推手”,一人扑来,三人配合绊摔,动作依旧生涩,但已有了默契。孩子们围在一旁喊好,有个少年摔倒了也不恼,爬起来继续练。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望着空地,低声对身边人说:“你说……咱们真能挡住他们?”
那人没答,只看着陈无涯的方向,喃喃:“他手里那是什么?”
“像旗。”
“谁的?”
“不知道。可他拿着,我就觉得……能试试。”
老吴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回石墩,坐下,闭眼。
陈无涯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面旧镖旗,目光投向营地外的荒野。夜风拂过,旗角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某种回应。
他知道明天会有一战。
他也知道,这一战不只是刀对刀、命搏命。
而是两种东西的碰撞——一种是自上而下的秩序,一种是从下而起的反抗;一种是既定的规则,一种是被逼出来的活法。
他不想赢一场仗。
他想赢一个道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个瘦弱的少年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汗,喘着气说:“陈哥,我们刚试了新法子!五个人一组,一人诱敌,四人埋伏,用‘晃身步’绕到他背后,再用‘反推手’把他掀翻——真的成了!”
陈无涯低头看他:“累吗?”
“累。”少年咬牙,“可我不想再躲了。我想站在前面。”
陈无涯把手搭在他肩上,点点头。
少年咧嘴一笑,转身又跑回去。
空地上,呼喝声再次响起,节奏比之前整齐了许多。有人摔倒,立刻有人伸手拉起;有人动作不对,旁边就有人喊:“别顶!顺着他劲走!”
老吴头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微微扬起。
陈无涯仰头望向星空,夜幕深沉,星子如钉,牢牢嵌在天幕之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书院,先生讲《春秋》,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没人讲过,普通人能不能分一杯羹。
他握紧手中的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可以。
他对自己说。
我可以改这一局。
远处,一只夜鸟掠过林梢,翅膀划破寂静。
陈无涯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那面旧旗。
旗面一角,突然裂开一道细缝,像是被风吹久了,终于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