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的左手在尘土上划出三道断痕,中间留出空隙。他指尖微颤,额角渗着细汗,声音却稳:“不是一路劲,是三股气,像打更的梆子——敲一下,停一下。”
围拢的镖师们蹲在地上,盯着那几条歪斜的线。一名年轻汉子皱眉:“可咱们练功,讲究一气贯通,这断着来,岂不是自己拆自己根基?”
“正因如此,才管用。”陈无涯冷笑,“拓跋烈那血契走的是逆脉,越顺的路,他冲得越猛。我偏不给他顺的机会——他提气时我断,他发力时我突,让他自己的劲撞上自己的墙。”
赵天鹰站在人群后,肩头包扎的布条还泛着血色。他没说话,只看着陈无涯那只藏在怀里的右手。自退敌之后,那手就没拿出来过,连递碗水都靠左手。
“你真觉得他们能学会?”他低声问。
“不是学我的招。”陈无涯抬头,“是学怎么用自己的路破别人的理。”
他转向那年轻镖师:“再试一次,别想着打出多大力,先想脚底踩地的感觉。你推掌的时候,劲是不是从脚心往上窜?”
“是……但总觉得卡在腰上。”
“那就别让它上去。”陈无涯抓起一把碎石,撒成三堆,“劲分三段。第一段压在涌泉,第二段停在丹田,第三段才送到掌心。每一段之间,歇一口气。”
“歇……一口气?”
“对。就像走路踩空那一瞬,身子晃一下,反而躲得快。”陈无涯缓了口气,“错劲不怕错,就怕你不敢错。你们总怕断了气脉会伤身,可你们忘了——他拓跋烈的血契,本就是拿命换力。我们不断,反倒被他的节奏带着走。”
人群里有人恍然:“那天你震地那一掌,是不是也是这么来的?”
“差不多。”陈无涯点头,“劲不出手,先入地。人站地上,劲传到腿上。他气血翻腾,脚下微颤,我那一掌,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几个镖师互相看了看,有人开始模仿动作。一名年长者推出一掌,落地无声。他摇头:“还是不对,劲使不出来。”
“因为你还在等它连上。”陈无涯抬起左手,缓慢呼吸,“吸——到七分,憋住;吐——三分即止。别等到气满,就在要满没满的时候动手。”
那人闭眼再试,这一次掌风带起尘土,虽未有震荡之效,却已有断续之意。
赵天鹰走近几步,蹲下身:“你说这三停两断,能不能用在刀法上?”
“什么招式都能用。”陈无涯答,“只要对方有节奏,就能打断。刀也好,枪也罢,哪怕是一声咳嗽,只要你听得出它的节拍,就能乱它。”
“那要是对手根本不讲章法呢?”
“那就逼他出章法。”陈无涯嘴角浮现酒窝,“人动必有迹。越是乱打,越要用力。力气一大,呼吸就重,脚步就沉。沉了,就有破绽。”
一名曾被他救下的镖师忽然开口:“所以你每次出手,看起来胡来,其实都在等那个点?”
“我不是在打架。”陈无涯低声道,“是在听。”
众人静了下来。
日影西移,演武场边缘的断墙投下长影。几名镖师已能勉强做出断续掌势,虽未纯熟,却已不像最初那般僵硬。有人提议结对练习,一人进攻,一人以断劲扰其节奏。
赵天鹰递给陈无涯一碗热汤:“喝点,别光说。”
“谢了。”他接过,捧在手里,没喝。汤面映着他的脸,苍白中带着疲惫,唯有一双眼仍亮。
“你右臂怎么样?”赵天鹰问。
“麻的。”陈无涯活动手指,小指依旧无法弯曲,“系统还没回稳,路径没补全。”
“还要继续用?”
“得练熟。”他盯着汤面,“刚才那一战,我用了三段断劲。下次他来,可能就得四段、五段。不能再临场拼凑。”
赵天鹰沉默片刻:“你觉得他会再来?”
“不是觉得。”陈无涯放下碗,“是他掌心血印裂了。那种东西,坏了就得找补。他会来找我,也会来找答案。”
“你还打算告诉他答案?”
“我不会说。”陈无涯笑了笑,“但我得让所有人都能挡住他。一个人悟出来是侥幸,十个人练出来才是活路。”
远处传来伤员的低语,营地炊烟袅袅升起。有人抬着担架走过,脚步沉重。一场大战落幕,尸体已被收殓,血迹正在清扫,可空气中仍浮着铁锈般的气息。
一名年轻镖师跑过来,掌心发红:“我好像摸到点了!刚才和老李对练,他出刀到第三式,我一断劲,他差点摔出去!”
“那是他太依赖惯性。”陈无涯示意他靠近,“再来一遍,这次别等他出第三式,他在提肩的时候你就断。”
“提肩?”
“人要发力,肩先动。脚未抬,膝先屈。这些都不是招,是反应。”陈无涯缓缓摊开左手,在掌心画了个圈,“真正的破绽,不在招式里,在身体记得的习惯里。”
赵天鹰看着这群人重新投入练习,忽然道:“以前教武功,都是师父喂招,徒弟接。你现在这样教,倒像是把武学拆成了话本子,谁都能听懂。”
“因为我背不下口诀。”陈无涯靠回墙边,“学不会正经的,只能想办法把自己明白的东西说出来。”
“可你说的这些东西……”赵天鹰顿了顿,“跟咱们学的完全相反。”
“那就对了。”他抬眼,“他们练的是‘如何正确’,我教的是‘如何有效’。战场上没人管你姿势好不好看,只看你能不能让对手倒下。”
一名镖师突然喊道:“陈兄弟!你看这个!”
那人双掌交错,一前一后推出,劲风断续而出,竟在地面激起两波尘浪。虽然幅度不大,但节奏分明,已有雏形。
陈无涯点点头:“不错。记住,第一掌是引,第二掌是杀。真假不在手上,在对方心里。”
赵天鹰望着这群人反复演练的身影,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打法……若传出去,江湖会怎么说?”
“说我是歪门邪道?”陈无涯笑了一声,“早说了。我不在乎。”
“可万一有人学不会,走火入魔呢?”
“那也是他的选择。”陈无涯神色平静,“我教的是思路,不是强求结果。愿意试的人,自然会找到自己的路。”
赵天鹰不再言语。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书院赶出来的少年。他不按规矩出牌,却一次次把不可能变成现实。
夕阳将尽,演武场上尘土未歇。有人摔倒又爬起,有人反复调整呼吸,还有人拿着木棍在地上比划节奏。
陈无涯靠在断墙边,左手不停记录要点,时而纠正动作。他的右手仍藏在怀里,指尖偶尔抽搐,可眼神始终清明。
赵天鹰坐到他身旁:“今晚让他们轮值守夜,你也该歇了。”
“再等等。”陈无涯盯着远处,“他们刚入门,得趁热打铁。等情绪冷了,劲也就散了。”
“你撑得住?”
“死不了。”他笑了笑,“大不了明天手废了,嘴还能说。”
赵天鹰摇摇头,终究没再劝。
夜风渐起,吹动场中尘土。一名镖师突然惊呼:“你们看地上!”
众人低头,只见演武场中央,几道断续的掌印清晰可见,排列成不规则的波纹状痕迹,像是某种未完成的信号。
陈无涯缓缓起身,左脚向前踏出一步,脚尖轻点其中一道印记。
他的左手慢慢从怀中抽出那只仍在发麻的右手,五指张开,悬于半空。
掌心一道浅痕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