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雾气,土路尽头的山口豁然开阔。陈无涯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前方高墙连绵,旗杆林立,一面褪色却依旧挺括的蓝底大旗在风中翻卷,“天鹰”二字清晰可见。他眯起眼,盯着门口来回巡守的两名守卫——腰挎长刀,步伐沉稳,目光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
老吴头拄着拐杖站在他侧后半步,没说话,只是轻轻咳了一声。
“这地方比我想的还严实。”陈无涯低声说,声音压得几乎贴着地面,“正门进不去,画像贴得到处都是。”
“那就别走正门。”老吴头淡淡道,“你不是最会歪门邪道?”
陈无涯嘴角一抽,没笑出来。他盯着镖局大门外排成一列的挑夫和杂役,看他们一个个被盘问、登记,再由管事模样的人领进去。有人因答不上籍贯被赶走,也有人因手脚干净利落直接放行。
“杂役最不起眼。”他自语,“干粗活,不露脸,还能听消息。”
“你想查龙渊剑的事?”老吴头问。
“不止。”陈无涯目光落在墙上新贴的一张告示上,墨迹未干,画中人额角添疤,眼神凶戾,正是自己。他收回视线,“我还得活着等白芷那边的消息。”
老吴头沉默片刻,点头:“进去可以,但记住——少开口,多走路。赵天鹰不是好糊弄的人。”
陈无涯没应声。他知道这个名字。铁戟横江,义字当头,仇也记得深。这样的人掌镖局,规矩必然森严,容不得半点马虎。若被察觉身份,别说藏身,怕是连尸首都出不了这道墙。
他低头打量自己:粗布短打早已磨出毛边,鞋底裂了口,脸上沾着几道泥灰。忽然弯腰抓了把湿土,抹在脸颊和脖颈上,又将外袍反穿,遮住背后破损的补丁。然后弓起背,一手扶腰,像是久病劳损的模样。
“我去试试。”他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您呢?”
“我不进。”老吴头看着远处街市人流,“我在外面更方便。”
陈无涯没再问。他知道对方是在保全自己,也是在为将来留条退路。他从腰间布袋里摸出那半卷《沧浪诀》残页,纸角已被汗水浸软。迟疑一瞬,塞进老吴头的包袱深处。
“等我站稳。”
老吴头没看那纸,只拍了拍他的肩:“活着就行。”
话音落下,老人转身便走,拐杖点地的声音很快混入街头杂乱的脚步声中。陈无涯望着他瘦小的身影拐进巷子,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队伍末端排着七八个汉子,大多面黄肌瘦,神情忐忑。轮到他时,守卫上下打量一眼,皱眉:“哪儿来的?”
“南陵县。”陈无涯用刻意压低的南方口音回答,“兵祸烧了村,一家人都没了。听说这儿收苦力吃饭,就过来看看。”
守卫伸手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茧,又瞥见他脚上裂开的鞋子和指甲缝里的黑泥,点头:“看着是干过活的。叫什么?”
“陈三。”他随口报了个名字。
“有推荐人吗?”
“没有。”
守卫正要挥手赶人,旁边传来一声咳嗽。一个穿着灰袍、腰系皮围裙的矮胖男子踱步过来,手里拿着本册子:“今天缺两个刷马厩的,让他去吧,反正脏活没人抢。”
守卫看了那人一眼,点头放行:“去后院找马管事,领牌子干活,偷懒一次扣饭一顿。”
陈无涯低头称谢,跟着灰袍男子绕过前厅,穿过一条石板窄道。沿途不断有镖师往来,佩刀佩镖,神色冷峻。他低着头,眼角余光扫过每一扇门、每一道廊柱,记下岔路方向。
“你是新来的?”灰袍男子边走边问。
“是。”
“以前干过什么?”
“种地,挑担,推磨。”陈无涯老实答,“也会杀猪。”
那人嗤笑一声:“那你倒是合适,马厩那味儿,比猪圈还冲。”
陈无涯没接话,只跟着走。转过一处照壁,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宽阔后院:数十匹骏马拴在槽边,几名杂役正提水刷洗。角落堆着草料,粪车停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臊味。
“喏,就这儿。”灰袍男子指了指一名正在清槽的老汉,“找老周领活,干得好月底赏钱,干不好滚蛋。”
说完,他转身离去。
陈无涯走到老汉面前。对方五十来岁,满脸风霜,抬头看他一眼:“新来的?拿牌子。”
他接过一块刻着“丙七”的木牌,挂在腰带上。
“先去井边提十桶水,给三号槽那几匹红鬃马冲蹄。”老周头也不抬地说,“晚了马蹄烂,你负责。”
陈无涯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水井。辘轳生锈,拉起来吱呀作响。他一桶一桶往上提,肩膀酸胀,手心火辣。可就在第五桶时,体内错劲忽然微微一震——像是某种感应被触发。
他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井台边有块碎石,上面残留着极淡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利器匆匆刻下的符号。他蹲下身佯装系鞋带,手指拂过那痕迹——是个倒写的“八”字。
这不是偶然。
他在流民营时,老吴头教过他几种隐秘记号:这是“有人监视”的警示。
他缓缓站起身,继续提水,心跳却已加快。
原来老吴头没走远,至少,留下了线索。
第十桶水提完,他拎着空桶走向马槽。三号槽的三匹红鬃马躁动不安,其中一匹不断用前蹄刨地。他靠近时,那马突然扬蹄,差点踢中他胸口。
“老实点!”老周喝了一声,走过来查看,“这马昨夜受过惊,别靠太近。”
陈无涯退后半步,目光却落在马鞍下方——那里有一小块布条卡在皮扣里,颜色暗蓝,边缘焦黑,像是从某件烧毁的衣服上扯下来的。
他认得这种布。
那是异族骑兵常用的内衬料子。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开始用水瓢冲洗马蹄。水花溅起,掩盖了他指尖的微颤。
异族的人来过这里?
还是……他们已经渗透进了天鹰镖局?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几名镖师簇拥着一个披黑色披风的壮汉走进前院,那人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让地面轻震。虽隔得远,但那股气势扑面而来。
“总镖头回来了。”老周低声说。
陈无涯垂着眼,没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扫过整个后院,像鹰隼掠过林梢。
待那队人走远,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发什么呆?”老周瞪他,“槽还没清完。”
“这就干。”陈无涯拿起铲子,蹲下身清理马粪。
他一边铲,一边将那块蓝布悄悄塞进鞋底夹层。错劲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提醒着他刚才那一瞬间的警觉——不是错觉,危险就在身边。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铲子,铁刃上沾着湿漉漉的秽物,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这张脸不再是书院里那个被嘲讽的朽木,也不是荒野上亡命奔逃的通缉犯。
他是陈三,一个刚进镖局刷马的杂役。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一直只是个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