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归云客栈支起的窗板,洒在擦得锃亮的桌面上。慕容白坐在角落里一张空桌旁,面前摊着信纸,手里捏着笔,眉头微蹙,似在斟酌词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半晌没落下,倒是他的表情变了好几次——时而认真,时而纠结,时而又忍不住扬起一点笑意。
他已经在这坐了快半个时辰,信纸上却只写了“婉儿亲启”四个字,外加一堆涂改的墨点。
“写个信比打架还难…”他小声嘀咕,抓了抓头发。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真到了笔下,却不知从何说起。问她伤可全好了?问她路上可顺利?说清水镇的近况?还是…说他想她?
最后这个念头让他耳根有些发热,赶紧甩甩头,重新提起笔。
就在这时,柜台后传来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是秦月娥清亮又不失威严的嗓音:
“小白!发什么呆呢?前头桌子还没擦完,后厨的碗等着洗,张师傅说柴火也不够了——你打算在那张纸上看出朵花来?”
慕容白手一抖,笔尖在信纸上拉出一道难看的墨痕。他哀嚎一声,扭头看向秦月娥:“掌柜的!我还是个伤员啊!林先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胸口可是扎了个窟窿…”
“伤员?”秦月娥从柜台后走出来,双手叉腰,柳眉一挑,“这话你这个月说了七八回了。上回你说自己是伤员,偷懒不卸货,结果转头就跟赵捕快比试谁扔石头扔得远;上上回你说自己是伤员,不肯上屋顶补漏,结果下午就看见你在后院教小雅翻跟头——翻得还挺利索。”
她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上个月的工钱,我看你可怜,没扣你的。这个月…”她拖长了声音,“你要是再给我偷奸耍滑,我不光扣这个月的,连上个月的也一并追回来。你自己掂量掂量。”
慕容白的表情瞬间从理直气壮变成了谄媚讨好:“别别别!掌柜的您大人有大量!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唰地站起身,小心地将信纸折好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哪还有半点“伤员”的样子。抄起搭在椅背上的抹布,一边吆喝着“客官您的茶马上来”,一边手脚麻利地擦起桌子,转眼间就融入了客栈清晨的忙碌中。
秦月娥看着他这变脸速度,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回了柜台,继续拨弄她的算盘。嘴角却悄悄弯起——这小子,总算有点活泛气了。前阵子养伤时那副沉闷样子,看得人心里都发堵。
…………
济世堂里,林安已经坐堂半个时辰了。他面前是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婆婆,正耐心地听着对方诉说病情。
“夜里咳得厉害,痰多,胸口闷…”老婆婆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林安仔细切脉,又看了舌苔,温声道:“王婆婆,这是痰湿蕴肺,兼有些外感未清。我给您开个方子,茯苓、半夏、陈皮、甘草,再加些紫苏叶和前胡。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他顿了顿,放柔声音,“这几日饮食要清淡,莫吃油腻生冷。夜里睡觉,窗户莫关太严实,但也莫对着风吹。”
他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侍立在一旁的小草。小草接过,认真看了看,脆生生地复述:“茯苓三钱,半夏二钱,陈皮一钱半…”一字不差。
林安眼中露出赞许,对老婆婆笑道:“您随小草去抓药吧。若有不适,随时再来。”
送走老婆婆,他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目光瞥见柜台上那封今早刚到的信——是王老寄来的,说一切安好,让他勿念。林安嘴角浮起笑意,将信仔细收好。等晚上回去,得念给月娥听听。
…………
翰墨斋里,书声琅琅。
钟老秀才手持书卷,在七八个孩童面前缓缓踱步。他今日讲的是《论语·为政》篇,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底下,孩子们齐声跟读。坐在前排的小草和芷兰读得尤其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跟着钟老秀才移动。
后院的厢房里,钟灵溪正托着腮,对着铺开的稿纸发呆。阳光透过窗纸,在她面前投下柔和的光斑。她笔下,《青衫行》的故事已写到关键处——主角查清了灭门惨案的线索,却发现自己信任的师兄似乎与仇家有牵扯。是继续追查,还是相信感情?
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苏婉的话犹在耳边:“写出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江湖。” 真实的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人心复杂,抉择艰难。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下:“陆清霜握紧剑柄,指尖发白。月光下,师兄的背影熟悉又陌生。她知道,这一剑若刺出,斩断的不只是仇怨,还有十年师徒情、三年相伴意。可不刺…”
笔尖停顿,墨迹在纸上氤开一小团。她叹了口气,放下笔,望向窗外。不知道婉儿回到省城后,一切可好?
…………
镇公所外的巷子里,赵小川正头疼地站在两家邻居中间。
左边是卖豆腐的刘婶,右边是打铁的李师傅。两人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
“你家那铁锤声,从天不亮响到天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刘婶叉着腰,声音尖利。
李师傅也不示弱,粗声粗气道:“我打铁营生,能没声响?你家磨豆腐的驴叫起来,半个镇都听得见!怎么不说?”
“你!”
“你什么你!”
赵小川举起双手,挡在两人中间:“两位!两位!都消消气!刘婶,李师傅打铁是为镇上人修农具、打刀具,声响难免;李师傅,刘婶天不亮磨豆腐,也是为让大伙一早有热豆浆喝。都是为街坊好,互相体谅体谅?”
他说话不急不缓,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到底是郑捕头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调解纠纷自有一套。好说歹说,总算让两人各退一步——李师傅答应把打铁炉子往院里挪挪,加道隔音的帘子;刘婶也同意把磨豆腐的时间往后推半个时辰。
看着两人勉强达成和解,各自回屋,赵小川才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松了口气。一抬头,看见对面芳芷斋的柳掌柜正笑着朝他竖大拇指。赵小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朝镇公所走去——桌上还有一堆户籍文书要整理呢。
…………
清心茶楼里,今日格外热闹。
周掌柜正坐在老位置上,面前一杯碧螺春冒着袅袅热气。他嗓门洪亮,正对着一桌茶客眉飞色舞:
“…你们是不知道!文博那孩子,在省城书院里,上月月考又是头名!先生特地写信来夸,说他有悟性,肯用功,来年秋闱大有希望!”
周围茶客纷纷恭维:“周掌柜好福气啊!”“文博公子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中了举人、进士,周家可光耀门楣了!”
周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孩子自己争气!”嘴上谦虚,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另一边,茶楼掌柜正和一位老友对弈围棋。棋盘上黑白交错,杀得难解难分。两人时而沉思良久,时而落子如飞,周围围了几个观战的,屏息凝神,偶尔发出低低的惊叹或惋惜。
…………
清水镇的这一天,与往常并无不同。忙碌、琐碎、充满烟火气,偶有小争执,更多的是互助与温情。阳光静静移动,从东到西,将青石板路照得发亮。
傍晚时分,归云客栈的大堂里点起了灯。
忙碌了一天,秦月娥、林安、慕容白、还有账房文先生和张师傅等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吃晚饭。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张师傅拿手的红烧鱼、清炒时蔬、一大碗冬瓜排骨汤,还有一碟腌得恰到好处的酱黄瓜。
“今天生意不错。”文先生扒着饭,含糊地说,“流水比昨日多了两成。”
“快过年了,走亲访友的多了。”秦月娥给林安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又瞥了慕容白一眼,“某人今天总算没偷懒。”
慕容白正埋头苦吃,闻言抬头,嬉皮笑脸:“掌柜的明鉴!我今儿可是擦了二十张桌子,洗了三筐碗,还劈了够烧三天的柴火!”
“德行。”秦月娥白他一眼,眼里却有笑意。
林安笑着摇摇头,盛了碗汤放在秦月娥面前:“慢点吃,小心鱼刺。”
气氛温馨融洽。窗外,天色渐暗,镇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兴奋的呼喊声:
“秦掌柜!秦掌柜在吗?”
众人都是一愣,齐齐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年轻伙计几乎是冲了进来,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气。他一眼看见桌边的秦月娥,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秦掌柜!喜讯!天大的喜讯!您弟弟文轩公子——秋闱高中了!榜上有名,是第七名亚魁!”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秦月娥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怔怔地看着驿站伙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确认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文轩公子中举了!第七名亚魁!报喜的公文和家书已经到驿站了,我抢先一步给您报喜来了!”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秦掌柜!贺喜秦掌柜!”
秦月娥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身子却晃了晃,腿一软,竟直直向后倒去!
“月娥!”
“掌柜的!”
(全书完)(假的,第三卷完,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