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阮晋阳衣袖一扬,袍角卷起细碎晨光,眼尾染着未褪的笑意:“此去山高路远,诸位且多珍重。”
他抬手轻按芳宁肩头,玄色官服上的白鹇补子随动作微颤,指腹擦过她鬓边珠钗时顿了顿,眼底难舍化作一声低叹:“莫要贪凉,夜间记得关窗。”
芳宁抬眸望他,珠钗轻晃间掠起一缕新绿——廊下湘妃竹正抽新芽,映得她眼底波光细碎:“大哥放心,我自会照料好自己。”
怀淑将脸埋在怀清衣襟上,指尖攥住对方袖口半片梅瓣,声音闷闷的裹着鼻音:“大哥……”
到了怀远府要常寄信来,莫让竹影独映空阶……
怀清揉了揉她发顶,瞥见小姑娘发间还沾着昨夜讨论绣样时飘落的梅瓣,忽觉鼻尖微酸,却仍用指腹碾开她攥皱的梅瓣,笑着捏了捏她耳垂:“傻姑娘,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过是送大哥去赴任罢了。”
春音红着眼眶攥紧帕子,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攥得发皱,忽听身后传来清脆铜铃响——
怀谦正踮脚将驱兽铜铃挨个系在马车帘角,晨光掠过他微颤的睫毛,照见少年人眼底水光:“此去陈仓古道多险,需防……”
话未说完,后颈便被于连胜大巴掌拍得一缩:“臭小子!”
万长福拄着枣木拐杖上前,粗粝掌心拍了拍怀谨手背,虎口老茧擦过对方袖口暗纹:“二爷但放宽心,老汉闭眼都能数出驿站间的步数,哪处林子有野莓,哪眼山泉能饮马,老汉比自家灶台还熟。”
他身后三十辆马车已整肃待发,前头车厢窗棂里,春梅正将最后一块茯苓糕放进锦盒——黄米混着青梅的甜香漫出来,混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在晨雾里洇成一片暖融的甜。
怀清望着大哥转身时官服下摆扬起的褶皱,忽想起昨夜他立于廊下,月光将竹影拓在藏青衣料上,竹节横斜处恰似他常说的“竹节自当空明”。
晨风吹过垂花门檐角,檐下铜铃与马车上的銮铃应和着轻响,惊起两三只新燕掠过湘妃竹梢,翅尖沾着初绽的柳花。
怀谨扶芳宁上车时,袖口滑落半幅素绢——正是怀淑初学刺绣时送他的生辰礼,边角绣歪的柳枝虽已褪色,针脚间却凝着金线,依稀可见当年小姑娘蹲在绣绷前,鼻尖沾着线头的憨态。
他指尖轻轻拂过纹路,听着车轮碾过露水未干的青石板,看怀淑追着飘落的梅瓣跑了两步,发间梅瓣跌进尘埃,忽觉喉间涌上涩意,却在芳宁递来的温热茯苓糕里,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离别总是伤怀,却因重逢可期而有了暖意。
怀清望着车队渐远的背影,忽想起阮晋阳此前送抵青州府的三箱古籍——其中一本《齐民要术》里,还夹着他亲笔批注的“种梅十法”。
她转身望向垂花门内新植的梅树,指尖抚过袖中珍藏的书页,忽然扬声唤住已上马的阮晋阳:“阮大哥,多谢你赠书!”
阮晋阳在马上旋身,晨光为他裁出清隽剪影,月白长衫上的竹叶暗纹随动作舒展如流水:“怀清姑娘不必多礼。待某寻得散佚卷目时,定叫人快马加鞭送来——届时桃源庄的‘竹露阁’,怕要多添几架描金书橱了。”
说罢一抖缰绳,青骢马踏碎晨露,银鞍金蹬在晨光中闪过细碎光芒。
阮晋阳身姿挺秀如竹,墨发被晨风扬起半缕,月白长衫上的竹叶暗纹随马蹄颠簸舒展,恍若活物般簌簌摇曳。
他身后侍书抱着紫檀木箱紧随其后,箱角鎏金纹案与马首铜铃相叩,惊起道旁花枝上的露珠,纷纷跌进春草的新绿里。
晨雾渐散,怀清摸出袖中半片梅瓣,指尖还留着昨夜讨论绣样时的温热。
她轻轻将梅瓣别在廊下青瓷瓶的迎春花枝间,金蕊攒动如星,梅瓣蜷曲似蝶,倒映在瓶中未干的酒渍里,恍若一幅淡彩水墨。
梅瓣与金蕊相映,恰似这人间烟火里,聚散有时却永不凋零的温情。
怀清望着车队转过街角,万长福的枣木拐杖点地声渐远,她忽然轻笑,抬眸望向檐角铜铃,阳光穿过铃身镂空的竹节纹,在青砖上投下一片碎金。
此去山长水远,于大哥怀谨而言是赴任怀远、践行“竹节自当空明”的志向,于大嫂芳宁是执手相伴、甘守“人间烟火”的征程,而她,亦讲在晨光中舒展新章。
怀清转身走入廊下,案头青瓷瓶里的迎春又开了两朵,半片梅瓣浮在瓶中,竟比刻意插就的瓶供更添意趣。
她铺开素绢,蘸取新研的螺子黛,笔尖悬在“竹露青梅”纹样上方,墨香混着窗外青梅酒香漫入鼻尖。
忽闻远处春音的大嗓门撞破廊下竹影:“姑娘!姑娘!”
素绢上的螺子黛洇开个小墨点,怀清正欲开口,却见春音噤声站在月洞门旁,指尖悄悄冲她比了个“一”的手势——这是她们约定的暗语,必有“一桩趣事”可听。
“慌什么?”怀清故意板着脸,笔尖却在青梅旁添了只振翅蜜蜂,“先喝盏凉茶润润嗓子,仔细喊破了喉咙,明日还要去布庄挑‘蜜合色’绢料呢。”
春音跑得双颊泛红,帕子抹着额头汗珠,却先将青瓷盏推到怀清手边:“姑娘先尝新制的青梅酪!方才厨房里新得了法子,掺了怀远府黄米,比去年的方子更绵密些。”
酪香混着墨香漫开,怀清咬开一块,酸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忽听春音压低声音:“隔壁宅子在整修呢!听说是新科状元郎的府邸……”
话未说完,便见怀清笔尖在竹露纹样上钩出串珍珠,每颗都缀着极小的“喜”字。
“哦?不是说很久没人住了?”怀清只知道隔壁听说是某个大官,不过一直空着,她也从没有见过。
春音听她们开始讲八卦,摇摇头抱着信笺往外走,忽又转身:“姑娘,明日要去栖梧坞吗?听护院说,山上那儿的野梅开得正好,能腌上百坛子蜜饯呢!”
怀清摸出袖中半片晒干的梅瓣,轻轻按在素绢角落:“去。让厨房备上茯苓糕,再装两坛青梅酒——若遇见合适的桑林,说不定能制出比‘竹露青梅’更妙的绢料。”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春色,见湘妃竹影在宣纸上织出疏密有致的纹路,忽然明白这人间烟火,原是由无数个“忽然”串成——忽然的灵感,忽然的遇见,忽然的重逢,终将在某一日,酿成最甜美的茯苓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