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像是有人用钝器狠狠敲击过他的太阳穴，沉闷的痛感一波波冲击着神经。袁质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木地板，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散发着霉味和一种陈旧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光线下缓慢浮动。
这是一个极其破败的房间。墙壁斑驳，大片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颜色和腐朽的木板。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原本模样的、被破布覆盖的杂物。窗户玻璃脏污不堪，有几处裂纹，窗外似乎是一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景象。
这是哪里？
他不是应该在……应该在……
记忆猛地回涌，带着一阵剧烈的眩晕。
初中教室。无尽的循环。被点名。答不出问题。罚站。天台。夕阳。然后……然后是一片极其诡异、色彩饱和度极高、如同梦境核心里才会出现的扭曲教室。
还有……那个黑色的自己。
那个通体漆黑、只有轮廓与他一般无二的存在，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扭曲教室的中央，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它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后，用一种他从未听过、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冰冷回响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醒来。”
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仿佛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再被狠狠甩出来。
然后……就在这里了。
袁质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来，背靠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那双属于少年的手，没有血迹，也没有沾染那梦核空间的诡异色彩。
所以……那循环，只经历了一次？真正的，完整的一次？后面那几百次……是那个黑色的东西……在经历？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长得和他一样？为什么能代替他承受那无尽的折磨？又为什么最后要叫醒他？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那片梦核空间的，就像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与赛琳卡的战场突然坠入初中循环一样。记忆出现了断层，中间缺失了关键的一环。
他甩了甩依旧昏沉的头，强迫自己观察四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及……其他人呢？昭然呢？尼克、凯尔、露艾尔斯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老旧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满脸担忧的林昭然探进头来，当她看到靠墙坐着的袁质已经睁开眼时，那双赤红的瞳孔瞬间亮了起来，担忧一扫而空，化为纯粹的欣喜。
“原子！你醒了！”
她几乎是冲进来的，毫不犹豫地跑到他身边，屈膝蹲下，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力道大得让袁质往后撞了一下墙壁。
“太好了！你吓死我了！突然就晕过去，怎么叫都不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袁质整个人僵住了。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大脑一片空白，连头痛都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驱散。他能闻到少女发间淡淡的、类似硝烟和火焰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气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我没事……”他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还没等他从这个拥抱中理清思绪，门口的光线又是一暗，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响了起来：
“嘿！林姐，我找到点干净的水……哇哦！”
尼克端着一个破旧的木碗站在门口，看到屋内的情景，眉毛高高挑起，脸上瞬间挂起了标志性的、带着点戏谑的灿烂笑容。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他拖着长音，故意眨了眨眼：“要不要我先出去，让你们再抱一会儿？”
林昭然有些无语地松开袁质，没好气地瞪了尼克一眼：“少废话！”她转而拉住袁质的手腕，用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快起来，原子，你昏迷的时候发生了好多事，我得赶紧告诉你。”
她的力道不容拒绝，袁质还有些虚弱，被她半拉半拽地拖向了屋外。刺眼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随即看清了外面的景象——一片荒芜破败的庭院，残垣断壁间，几个身影格外醒目。
是赛琳卡！还有那对海妖兄妹！
几乎是本能反应，袁质瞳孔骤缩，另一只空着的手瞬间抬起，周遭的空气微微震颤，无形的原子操控力就要爆发——
“别动！原子！”林昭然猛地抓紧他的手腕，急切地低喝：“听我说！现在不是敌人！刚才多亏了赛琳卡，我们才没被那些溃兵淹没！暂时……暂时算是合作！
袁质的动作僵住，赤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惊疑和不信任，死死盯住那个白发红瞳的女骑士。赛琳卡也感受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杀意，红色的瞳孔淡淡地扫了过来，没有敌意，却也没有丝毫暖意，只是平静地回视，仿佛在确认他的状态。
就在这时，袁质的目光越过赛琳卡，看到了靠坐在断墙边、被露艾尔斯小心照看着的凯尔。
小男孩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腹部那支狰狞的弩箭，周围的衣物被干涸和新鲜的血液浸透了一片暗红。
袁质的心脏猛地一沉，所有对赛琳卡的警惕和刚才的尴尬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一把甩开林昭然的手，踉跄着冲了过去。
“凯尔！”他跪倒在凯尔身边，手指颤抖着，不敢去碰那支箭。
“没用的……”露艾尔斯抬起头，十字星瞳孔里满是悲伤和疲惫，“尼克的治愈魔法试过了，只能勉强止血，吊住他一口气……这箭有问题，上面的诅咒或者能量在持续破坏，普通的治疗根本……”
袁质像是没听见，固执地伸出手，掌心悬浮在凯尔伤口上方。他闭上眼，全力调动起那近乎神明的力量，试图解析那支弩箭的构成，分解掉它，同时重组凯尔被破坏的血肉和内脏。
微弱的能量波动在他掌心汇聚。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袁质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甚至比凯尔还要苍白。那支弩箭纹丝不动，凯尔的伤口也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触及到凯尔伤口深处某种阴冷黏腻的阻碍时，竟被诡异地抵消、吞噬了。
他治不好。
他连万物都能分解，却无法驱除一支留在同伴体内的弩箭。
一种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怒意和自责，瞬间淹没了袁质。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而压抑。
“除非……”露艾尔斯咬着嘴唇，声音细微：“除非能立刻把他送回苍穹之翼。艾琳娜教授或者校长……他们或许有办法解除这种层级的诅咒能量……但这里……”
但她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清楚。这里距离苍穹之翼路途遥远，危机四伏，而他们每个人都有必须前往王宫的理由——林昭然的诅咒、对抗国王的计划、寻找最终的答案。分出一人护送凯尔回去，几乎意味着那个人将彻底脱离核心行动，并且护送途中同样充满未知的危险。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抉择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甚至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的小队可以带他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怔，看向声音的来源——赛琳卡。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白色的短发在惨淡光线下显得有些灰扑扑的，红色的瞳孔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我们都是从苍穹之翼毕业的。”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知道最近的路径，也有应对大部分麻烦的经验。保证把他送到艾琳娜或者校长手里。”
这个提议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惊涛。
还没等林昭然或尼克权衡利弊，袁质猛地抬起头。
他眼底还残留着因无力而产生的赤红血丝，以及未能拯救凯尔的暴躁。此刻，这些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混合着对赛琳卡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轰然爆发。
“你？”袁质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们送他回去？”
他豁然站起身，逼视着赛琳卡，手指猛地指向另一边依旧昏迷不醒、被海妖兄妹简单照看着的G。
“带着这个差点把我困死在自己脑子里的家伙一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质疑：“然后呢？把他和凯尔一起送到你们国王手里？还是那个无目骑士手里？！这就是你们的目的？用一个孩子的命来当投名状？！”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砸在寂静的废墟上。尼克倒吸一口凉气，林昭然想拉住他：“原子！”
赛琳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双红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艾利和茉利也立刻站直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警惕地看向袁质。
袁质却毫不退让，赤瞳中的怒火燃烧着，他死死盯着赛琳卡，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重：“我告诉你，我信不过你。更信不过你们那个该死的王国，信不过你们任何一个！”
废墟间的空气仿佛被袁质的怒火点燃，又瞬间冻结。
林昭然和尼克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袁质——不是那个沉默隐忍的少年，也不是那个能力失控时近乎非人的存在，而是一个被担忧、无力感和愤怒驱使着，爆发出尖锐攻击性的“人”。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比任何能力展示都更让他们心惊。
“原子！”林昭然最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劝阻：“你先冷静点！”
尼克也回过神来，赶紧插到袁质和赛琳卡中间，虽然也有点怵此刻的袁质，但还是硬着头皮打圆场：“是啊原子，有话好说，刚才确实是赛琳卡队长帮我们挡住了那些溃兵，而且也是她带我们来这间房子歇息的……”
另一边，艾利和茉利脸色瞬间难看至极，袁质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忠诚的神经上。艾利碧蓝的瞳孔缩紧，周身水汽开始不受控制地凝聚；茉利更是直接上前半步，冰冷的竖瞳锁定袁质，嘴唇微张，尖锐的反驳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退下。”
赛琳卡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艾利和茉利动作猛地一滞，尽管脸上满是不忿，却依旧硬生生止住了话头和动作，只是用冰冷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袁质。
赛琳卡没有看自己的队员，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袁质身上。那红色的瞳孔里，最初的冰冷和怒意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误解的刺痛，有身为队长的责任，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挣扎。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废墟间的尘埃和血腥味。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队员——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缓缓地、一步步走向袁质。
她的铠甲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终，她在袁质面前不足一米处停下。
没有预想中的冲突，没有辩解。
下一秒，这位强大的、骄傲的东征骑士，竟屈下右膝，单膝跪在了冰冷破碎的地面上，仰头看着因惊愕而怒火稍歇的袁质。
这个动作让林昭然和尼克彻底僵住，艾利和茉利更是失声惊呼：“队长！”
赛琳卡没有理会他们，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以我的骑士荣誉起誓，我从未想过，也绝不会用那个孩子的性命去换取任何东西。”
“我的提议，仅仅是因为这是目前能最快、最安全将他送回能救他性命的地方的方法。我的小队熟悉路径，有能力规避大部分危险。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昏迷的G，那双总是平静甚至漠然的红色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
“至于G……他对你做的事，不可饶恕。如何处置他，是你应有的权利。”
她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几乎像是在陈述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但是……袁质……在场只有你，或许有能力救他。”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能救他……之后，无论你想如何惩罚我，甚至……取走我的性命，我都绝无怨言。”
“只求你……救他。”
袁质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赤红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肆虐。
不是愤怒，不是报复。
是记忆。是那无尽循环的冰冷教室，是每一次被忽视的刺痛，是每一次失败的重量，是那三年几乎要将灵魂压垮的孤寂和绝望。那些画面碎片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带来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
还有一个声音。冰冷，漠然，带着他自己的音色，却又无比陌生，在他意识的最深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
“杀了他。”
那声音充满了诱惑力，许诺着一种暴烈的、能够终结所有痛苦和无力感的“解决”。一股毁灭的冲动顺着他的脊柱窜上，操控原子的力量在他指尖不安地躁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周遭的空气开始扭曲。
林昭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袁质抬起了手，看到他细碎的黑发无风自动，缓缓向上飘起，发梢末端仿佛要融入周围变得粘稠的空气里。她几乎要冲上去——
下一秒。
那股躁动不安的、濒临爆发的毁灭性能量，性质骤然改变！
从极致的破坏欲，硬生生扭转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却同样需要惊人掌控力的形态！
袁质的手猛地向前一按，并非挥击，更像是将某种力量强行灌注出去！
“嗡——！”
一道柔和却异常磅礴的红光瞬间笼罩了昏迷的G！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生命能量高速运转时特有的、低沉的共鸣音。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G身上那些焦黑碳化的皮肤如同被无形的手轻柔拂过，焦痂迅速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健康的皮肉。断裂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自动接续复原。内脏的损伤被精准地修复，连最细微的神经和血管都被重新连接。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微弱的气息变得平稳而有力。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G身上所有恐怖的伤痕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只有破损的衣物证明着方才惨烈的状况。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呆了。他们预想了各种冲突和爆发，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赛琳卡单膝跪在那里，仰着头，红色的瞳孔微微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艾利和茉利张着嘴，彻底忘记了愤怒。尼克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我靠……”
林昭然刚刚迈出的脚步僵在原地，看着袁质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疼。
就在这片寂静中，完成了这一切的袁质，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咳……！”
他捂住嘴，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咳从指缝间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刺目的红点。
他那强行压下的内伤和之前的失控、尤其是撕裂虚空囚笼带来的巨大消耗，在此刻集中反噬。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全是虚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依旧站着，手缓缓放下，飘起的发丝也软软地垂落回额前。
他看了一眼地上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的G，然后目光转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赛琳卡，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他……没事了。”
“带他……和凯尔……回去。”
“治好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