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内部比从窗外看到的更加广阔和……舒适。暖黄色的光芒主要来自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以及几盏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魔法水晶。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香气、燃烧果木的淡淡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能让人神经松弛下来的宁静气息,仿佛时间的流速在这里都变得缓慢而温柔。
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材质、各种颜色的书籍,从厚重的、镶嵌着金属角的皮革古籍,到轻薄脆弱的莎草纸卷轴,甚至还有一些闪烁着电子流光的晶体书,无所不包。柔软厚实的深色地毯吞噬了脚步声,几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单人沙发和小茶几随意地摆放在书架之间。
老查理——那位自称死神的小老头——已经笑眯眯地坐在了壁炉旁一张看起来经常使用的、带着扶手的软椅上了。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套古雅的紫砂茶具,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咕嘟冒着小气泡的小铜壶。他指了指旁边一张长沙发和几张椅子,又指了指远处一排排的书架,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招呼来串门的老朋友:
“随便坐,随便看。茶自己倒,大红袍还是银雾,壶上都贴着小标签呢。书嘛,只要别拆了吃下去或者拿来生火,随便看。我这儿没什么规矩。”
袁质被尼克和林昭然搀扶着坐到那张长沙发上。一离开外面那刺骨的极寒,图书馆内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让他冻得几乎僵硬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茶香、书香和木柴香的气息涌入肺腑,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松弛了几分,体力正以一种能清晰感知的速度恢复着。
露艾尔斯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老查理。她十字星状的瞳孔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困惑,有学者般的好奇,还有一种仿佛找到了终极答案般的迫切。她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查理先生,我……我有许多问题。关于预言,关于终极,关于……您刚才提到的,‘死亡’的真实。”
老查理捋了捋山羊胡,冰蓝色的独眼弯了弯,似乎对露艾尔斯的反应非常满意。
“好啊好啊,老头子我好久没跟人好好聊聊这些了。来,坐这边,尝尝这杯‘银雾’,它能让你的思绪更清晰,更容易触及那些……嗯……难以言说的概念。”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张椅子,又拿起一个贴着“银雾”标签的小茶壶,倒出一杯散发着朦胧银色蒸汽、仿佛液态月光般的茶水。
露艾尔斯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走过去坐下,双手捧住了那杯奇异的茶水,目光灼灼地看向老查理,已然进入了专注的“学术探讨”状态。
尼克看着这一幕,眨了眨蓝眼睛,尾巴小幅度地晃了晃,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林昭然和袁质说:“得,预言家进入状态了。那我们……干嘛?真在这儿喝茶看书等他们聊完?”
林昭然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反常的温馨,但外面那个是“死神”,这个事实让她无法真正放松。她看了一眼袁质,发现他脸色好了很多,正微微闭着眼,似乎在感受体内的力量恢复情况。
“总不能干坐着。”林昭然压低声音,红瞳扫过那无边无际的书架:“既然他说随便看,我们就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王宫,甚至关于那个诅咒。”她总觉得这图书馆藏着比表面更多的东西。
尼克耸耸肩,蓝色的尾巴好奇地翘起:“行吧,总比听他们讨论‘死亡的哲学’有意思。”他活动了一下手指,跃跃欲试地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让我来抽一本厉害的!”他眼睛扫过一排看起来格外古朴、书脊上镶嵌着奇异宝石的大部头,随手就抽出了一本黑色封皮、厚重无比的书。
书封上用某种暗金色的金属镶嵌出标题,但那字体扭曲古老,充满了奇异的棱角和早已失传的连笔。
“《吾经:现代记》?”尼克费力地辨认着,眉头越皱越紧:“这写的什么鬼画符?完全看不懂啊!”他翻了几页,里面的文字更是如同天书,偶尔还有完全无法理解的象形符号和能量图谱穿插其中。
“上古时期的字吧?这谁看得懂?算了算了,没意思。”他悻悻地把这本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大部头塞了回去,还不忘吐槽:“死神也看这种催眠的东西?”
另一边,袁质也站起身,体力恢复了不少。他没什么明确目标,只是随意地沿着书架漫步,赤瞳淡淡扫过一排排书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脊,在一本封面花里胡哨、书名长得离谱的书上停了一下——《关于我穿越到异世界被当史莱姆胖揍一顿后被哥布林拐进巢穴打了一顿的故事》。
袁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连看都没看内容,就像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迅速而坚决地把那本书猛地塞回了原位,仿佛慢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奇怪的傻气。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凯尔踮着脚尖,好奇地在一排低矮的书架间穿梭。他的目光被一本没有任何华丽装饰、甚至显得有些朴素的厚皮书吸引了。书脊上只有四个简洁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重量的字——《双界非命》。
“咦?这本书的名字……”凯尔小声嘀咕,伸出小手,费力地想将那本厚书抽出来。书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他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抱在怀里。
他走到旁边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把书放下,然后尝试翻开封面。然而,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那看似普通的封面和书页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他又尝试了几次,甚至偷偷动用了一点活化能力,但那本书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固体。
“什么嘛……打不开的书放在书架上干嘛……”凯尔有些气馁,小声抱怨着,只好又把那本沉重无比的书抱起来,吭哧吭哧地塞回了原处。
就在这时,图书柜的另一端传来了尼克压低的、却带着明显兴奋的惊呼。
“喂!你们快过来看!这边有张大家伙!”
林昭然和袁质闻言,都朝着尼克的声音方向走去。凯尔也拍拍手上的灰,好奇地跟了过去。
在图书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靠墙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由某种暗沉金属和黑色木材混合打造的长桌。桌面上,并非堆砌着书籍,而是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用不知名材料绘制而成的壁画。
那壁画显然年代极其久远,色彩暗淡,许多细节都已模糊不清,但整体构图却依然清晰得令人心悸。
壁画的主体,是十三个姿态各异、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们如同矗立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周身环绕着破碎的星辰、扭曲的法则线条和难以名状的混沌背景。每一个身影都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战栗的气息。
而在这十三个身影的下方,用古老而扭曲的文字,分别标注着他们的名讳:
【苍穹】
【毁灭】
【启示】
【天启】
【重生】
【贪婪】
【天灾】
【墓志铭】
【镜像】
【破碎】
【萨坦】
【始祖】
【希望】
尼克倒吸一口凉气,蓝色的尾巴不自觉地绷紧,他指着壁画,声音有些发干:“十……十三个……泰坦?”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壁画之上。
十三个身影中,位于最中央、体型最为庞大、几乎占据画面核心的那个身影,被标注为【苍穹】。祂的轮廓最为模糊,仿佛本身就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混沌虚空,仅仅凝视就让人感到灵魂都要被抽离、碾碎。
而紧接着【苍穹】的旁边,是十三个身影中,唯一一个能隐约看出纤细、婀娜体态的身影——那显然是一位女性。
她的下方,标注着那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毁灭】。
林昭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右手猛地攥紧,藏到了身后。那被毛巾包裹的左手掌心,似乎又一次传来了灼热与刺痛交织的诡异感觉。
她的红瞳死死盯着那个代表【毁灭】的女性身影,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密客的低语、露艾尔斯的预言、掌心的异变、还有眼前这古老壁画上清晰无比的标注……所有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收紧,将她牢牢锁死在这个令人绝望的答案面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露艾尔斯与老查理低低的、关于“终极”的探讨声,在死寂的图书馆里幽幽回荡。
壁炉旁,老查理将一杯氤氲着银色雾气的茶水推到露艾尔斯面前。那雾气并不散开,反而如同有生命的微小星河,在杯口缓缓盘旋。
“尝尝看,孩子,‘月影森林的银雾’,能让你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思绪也会变得更…通透。”老查理冰蓝色的独眼带着温和的笑意。
露艾尔斯双手捧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和宁静感瞬间扩散开来,仿佛脑海中纷乱的杂音都被抚平了,只剩下一种澄澈的空明。她十字星状的瞳孔微微亮起,轻声赞叹:“好奇妙的感觉…谢谢您,查理先生。这茶…非常好喝。”
老查理笑眯眯地捋着山羊胡,自己也端起一杯看起来更醇厚的、散发着岩韵香气的红茶抿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几口温茶下肚,露艾尔斯感觉勇气和求知欲都回来了些许。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十字星瞳孔认真地注视着老查理,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已久、也是所有预言家最终极的困惑:
“查理先生,我…我一直想知道。当一个人死亡后,他的灵魂…您会如何裁决?是像经文里说的那样,善良圣洁者去往光明的天国,获得永恒的安宁;而罪孽深重者则坠入燃烧的地狱,承受无尽的惩罚…是这样的吗?您…真的是那位最终的审判者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有对答案的恐惧,也有一种孩童般的、对某种确定秩序的期待。
老查理听着她的问题,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并非嘲讽,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惊讶、感慨和深深欣慰的表情。
然后,他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极其洪亮、爽朗,甚至带着点豪迈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回荡,震得壁炉的火苗都似乎欢快地跳跃了几下,也引得远处正凝视泰坦壁画的袁质等人纷纷侧目。
老查理笑得眼泪都快从那只独眼里沁出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好!好啊!哈哈哈!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他笑够了,才用指尖揩了揩眼角,看着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懵懂和局促的露艾尔斯,声音里充满了慈祥和的感慨:
“孩子,你可是能窥见命运支流、与万千可能性对话的预言家啊!我原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存在,早已看透了表象,对‘终极’的理解会更接近…嗯…更冰冷的真相。”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那只冰蓝色的独眼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但你居然还能保持着这样…这样近乎朴素的期待,相信着如此具象化的‘天国’与‘地狱’,相信着一个拿着镰刀和天平的‘审判者’…这很好,真的很好。这说明,无论你看到了多少未来的碎片,你的内心仍然保留着一块最柔软、最充满希望的地方。”
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而深远:“这比任何高深的哲学思辨都要珍贵得多。”
露艾尔斯的脸微微泛红,她似乎有些不明白这到底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但老查理话语中那毫无恶意的欣慰和赞赏,她是能感受到的。
“那……那真正的死亡,到底是什么?”她忍不住追问道,十字星瞳孔中充满了更深的困惑。
老查理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莫测,他靠回椅背,目光仿佛穿透了图书馆的穹顶,望向了无垠的虚空。
他那只冰蓝色的独眼变得深邃,声音低沉而舒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温柔的秘密。
“真正的死亡啊,孩子,并不是一个人背着自己的罪孽,战战兢兢地去往某个光辉万丈的天国,或者被丢进燃烧着硫磺火湖的地狱。”他轻轻摇头,山羊胡随之微动。
“也不是像一些哲学家说的,意识彻底熄灭,陷入永恒的、虚无的黑暗。那太…寂寞了,而且不符合能量守恒,不是吗?”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当一个人的心跳停止,呼吸沉寂,你们所认知的‘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个人的‘视角’,并不会立刻浮起来,变成一个飘飘荡荡的幽灵。不,它会开始……倒带。”
他做了一个回旋的手势。
“它会用一种你们无法理解的速度,重新经历刚刚结束的一生。从最后一刻的冰冷,回溯到最初第一声啼哭的温暖。所有的喜悦、悲伤、爱恋、遗憾、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都会无比清晰地、同时地涌现。那不是审判,而是……理解。是对自己独一无二存在的最终、也是最完整的领悟。”
“而就在这‘回顾’进行的同时,”老查理的语气变得平实,仿佛在描述一个自然现象,“在那具曾经承载他人生的躯壳里,另一场伟大的演变正在发生。”
“那些你们称之为‘分解者’的小家伙们——细菌、真菌,以及更多看不见的力量——会开始温柔地工作。它们一点点地,将血肉、骨骼、一切有形之物,分解、拆开,回归到最本质的组成部分——原子。”
“看。”他的独眼望向虚空,仿佛能穿透图书馆的墙壁,看到无穷远处的景象:“构成你眼睛的碳原子,或许会飘散到风中,成为一朵玫瑰绽放的养分;你心脏里的铁原子,也许会被大地吸收,最终成为某颗遥远星辰核心的一部分;你思维中闪烁的氢原子,可能汇入海洋,又在阳光下升腾,化作一片云彩,降下甘霖……”
“一点一点,一部分一部分……那具曾经的躯体,就这样缓慢而确凿地,融入了整个宇宙的循环。它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泥土,变成了星辰的光辉……它成为了其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了更大、更宏伟画卷中的一笔色彩。这难道不是一种无比壮丽、充满诗意的延续吗?”
老查理的声音充满了敬畏和赞叹。
“而当这具躯体彻底分解完成,最后一个原子也回归宇宙之海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露艾尔斯身上。
“那个沉浸在生命回顾中的‘视角’,那浓缩了一生所有体验与情感的精华,就会自然而然地……‘脱离’出来。它不再需要物质的锚点,它完成了对‘生’的全部体验,也接受了‘分解’的回归。它变得轻盈、澄澈,成为一个完整的……‘灵魂’。”
“而我的工作,”老查理指了指自己,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服务行业”般的温和笑容,“就是在那一刻出现。我会感受到它的完成,然后……带领它,去往它该去的地方。”
“但那不是什么冰冷的天国或地狱,”他强调道,独眼中闪烁着奇妙的光芒,“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专属于那个灵魂的、最完美的世界。”
“那个世界,并非由我创造,也并非由任何神只决定。它是由那个灵魂自己,用他一生的信念、渴望、最深切的梦想和恐惧,甚至是他读过的小说、听过的传说……无形中编织而成的。是他内心最真实、最深处所相信的‘彼岸’的模样。”
“对一生善良、坚信天堂之人,那里就是充满光辉与安宁的天国;对一生征战、信仰英灵殿的勇士,那里就是永不结束的盛宴与荣耀的战场;对一个天真烂漫、相信童话的孩子,那里可能就是永远充满糖果和玩耍伙伴的奇幻乐园……”
“没有惩罚,没有审判。只有……回家。回到一个完全契合你灵魂频率的、你内心深处真正认同的永恒之乡。”
老查理说完,温和地看着露艾尔斯,仿佛在等待她消化这远超“天国地狱”简单二元论的、更加宏大、复杂却也更加充满个体关怀的真相。
露艾尔斯十字星状的瞳孔微微颤抖着,里面倒映着壁炉的火光,也倒映着一种世界观被彻底刷新后的震撼与茫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