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公明转身离去,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那满屋的喧嚣与人声,便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抹去,了无痕迹。
此时,屋内只剩下了小乙、婉儿,还有燕妮三人。
灯火在寂静中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淡。
小乙端着那只青瓷酒杯,杯中残酒如琥珀,微微晃漾。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映照的不是眼前烛火,而是窗外那片深沉得化不开的夜色。
一旁的燕妮好像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先前那股子活泼劲儿,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压了下去。
她只是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坐着,学着婉儿的样子,不敢插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婉儿的一双妙目,始终落在小乙身上。
她似乎看穿了他平静外表下,那潜藏的忧虑,如同看穿了平静湖面下的暗流。
她提起桌上的小暖炉,为小乙的杯中续上温热的黄酒,动作轻柔得没有惊动一丝空气。
而后,她才用那如同江南春水般温润的声音,轻声安慰道。
“小乙哥,你放心吧。”
“年虎和老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有他们俩亲自出手,肯定不会有事的。”
小乙缓缓抬眼,目光从酒杯移到了婉儿关切的脸上,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婉儿,我不是担心他俩能不能行。”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看透那重重夜幕。
“我担心的是,此事之后。”
“救人,从来都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扇刚刚合上的门,便又被推开了。
钱公明去而复返,步履依旧沉稳,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来回思量的凝重。
“小乙兄弟,都已经安排妥帖了。”
“钱双已经带人去了那个酒窖,将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他们把人带到。”
小乙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有劳钱兄。”
钱公明走到桌边,看见小乙那副神游物外的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绝非眼前之事。
“看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担心年虎和老黄,救不下那二人?”
小乙轻轻摇了摇头,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间而下,却暖不了心中的那片寒意。
“钱兄,小乙并非担心年虎和老黄的本事。”
“而是,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上次从陇城出来,也遭遇了歹人截杀。”
“今天这种感觉,好像和上次在官道上被围杀时,一模一样。”
“风雨欲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钱公明。
“我是担心,救下这二人之后,我们势必要将他们安然无恙地送往京城。”
“那这一路上,还带着婉儿和燕妮,拖家带口的,怕是会遇到天大的麻烦。”
钱公明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兄弟担心的,正是要害。”
“这帮人,既然敢在秣陵城下动手,便早已将王法置之度外。”
“他们行事,丧心病狂,用的也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愧色。
“唉,恕哥哥无能,只是一介商贾,在这种事情上,实在是帮不上兄弟什么大忙。”
话虽如此,他的眼中却闪过一抹精明的光。
“不过,我倒是觉得,此事或许可以换个法子。”
“也许,我们可以兵分两路。”
小乙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钱兄的意思是?”
钱公明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
“让弟妹和燕妮姑娘,与你们分开走。”
“我让钱柜亲自安排一队最可靠的护院,再使些银钱,多雇佣一些人手,护送她们从官道回京。”
“人少,又是女眷,不惹眼,反而会更安全。”
“而你们,则带着那两个烫手的山芋,从水路出发。”
他说到此处,眼中透出一股属于地头蛇的自信。
“出了这秣陵城,便是直通临安的运河。”
“沿途上下,都是漕帮的兄弟,只要上了漕帮的船,那便等同于龙入大海。”
“岸上的那些豺狼虎豹,爪牙再锋利,也伸不到这河水里来。”
小乙那双始终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在听到“水路”二字时,骤然亮了起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心中那片名为“忧虑”的浓雾。
钱公明的这个主意,不可谓不高明。
一来,将婉儿和燕妮这两个最大的软肋,与危险彻底隔离开来,免去了他最大的后顾之忧。
二来,走水路,确实比走官道要安全太多。
官道之上,处处可以设伏,防不胜防。
可入了那河中,天高水阔,想要在茫茫水面之上进行围杀,其难度何止大了十倍。
只要上了船,主动权,便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小乙站起身,对着钱公明,郑重地一抱拳。
“钱兄,多谢指点。”
“你这个法子,算是彻底解了我的困扰。”
他看着钱公明,神色认真。
“而且,此事,恐怕要给钱兄你惹上天大的麻烦了。”
钱公明闻言,却猛地一摆手,脸上露出几分佯装的怒意。
“哎~!”
“小乙兄弟,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我钱公明这条命,都是兄弟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我还在乎这点身外之物,这点不痛不痒的麻烦?”
他端起酒壶,给小乙和自己都满上一杯。
“什么都别说了!”
“喝酒!”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钱公明那张写满精明与豪气的脸上,终是有了几分醉意,起身与众人告辞。
燕妮仿佛是被今晚的事情吓到了,饭后也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乙却没有回去,而是一手提着那壶剩下的小半温酒,另一只手负于身后,独自一人,缓缓走入了庭院。
夜色,已然深重如墨。
浓得化不开的黑,肆意泼洒在钱府这一片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之上,将所有的棱角都消磨得模糊不清。
天上,无星。
地上,无月。
唯有廊檐下悬着的那几盏羊皮风灯,在料峭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无声地拉长,又无情地扯断,复又拉长,周而复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鬼魅,在与他的主人做着一场无声的拉锯。
此刻,小乙的心,早已经飞出了这间院子。
他寻了一方冰冷的石桌,拂袖坐下。
石桌的表面,尚残留着白日里被烈日炙烤过的最后一丝余温,此刻却被这无孔不入的夜风,吹得一片冰凉刺骨。
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看似有了万全之策,有了那滚烫的热血与希望,可内里,却依旧是一片无法被轻易暖透的寒意。
没一会儿,一个清瘦的身影,自不远处的月洞门后,缓缓走出。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素色的单薄外衫,在这浓稠得如同墨汁的夜色里,仿佛是唯一的一抹,不愿被黑暗吞噬的亮色。
是婉儿。
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绘着青花的瓷盘。
盘子里,盛着几样刚刚切好的瓜果,棱角分明,晶莹剔透,上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显然是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不久。
盘子的旁边,还稳稳地放着两只干净的白玉酒杯。
她没有说话,只是迈着那双小巧的步子,径直走到小乙的旁边,将盘子和酒杯,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
白玉酒杯的杯底,与冰冷的石桌桌面,发生了一次轻柔的碰撞。
“叮。”
一声脆响。
这声音,像是一枚被投石问路的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敲在了小乙那根紧绷的心弦之上。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婉儿也正看着他。
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在廊下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古潭,里面没有半分的惊慌与恐惧,只盛满了能将钢铁融化的温柔,与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
她拿起那把小乙喝了一半的酒壶,先是给小乙斟满了一杯酒。。
然后,才拿起另一只干净的空杯,为自己,也倒上了一杯。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他,一双水眸,一瞬不瞬。
然后,她柔声开口。
“小乙哥,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