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引路汉子在前，步履沉稳，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不见半分杂音。
小乙跟在身后，一双眸子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马帮总舵的格局。
院落极大，青石铺地，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兵器架上寒光闪闪，透着一股子沙场铁血的肃杀之气。
来往的帮众个个筋骨强健，眼神锐利，见到引路汉子和小乙，只是微微颔首，便又各自忙碌，并无半分寻常江湖人的散漫。
小乙心中暗自点头，这马帮能在这西北陇城立足，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穿过前院，绕过几道回廊，便到了一座气势不凡的正堂之前。
引路汉子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悄然退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小乙深吸一口气，将沿途所见的景象压在心底，抬脚迈入了正堂门槛。
堂内光线稍暗，一股混杂着上好檀香与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沉静而厚重。
他还未及看清堂上陈设，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后堂响起。
珠帘晃动，一人快步走出。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一身剪裁合体的锦缎衣衫，面容与寻常西北汉子的粗犷不同，反倒有几分儒雅，只是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悍勇之气，昭示着此人绝非寻常文弱书生。
小乙正欲抱拳开口。
不想那人一见小乙，眼神先是微微一凝，随即迸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光彩。
下一刻，他竟是毫不犹豫地撩起衣袍，膝盖一弯，单膝重重地跪在了小乙面前的青石地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在这空旷的正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恩公大驾光临，马可未能远迎，还请恩公恕罪！”
那人双手抱拳，头颅低垂，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激动与虔诚。
小乙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或是盘问，或是试探，或是刀光剑影，却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幕。
堂堂马帮之主，竟对他行此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定睛细看眼前之人，脑海中飞速翻阅着一张张面孔，却发现记忆中并无此人半分踪迹。
马可……
小乙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马标！
那个在生死边缘被自己救下的马帮帮主，曾提过，他有一个弟弟，名为马可。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当初随手落下的一枚棋子，竟已在这西北之地，为他铺开了一张如此厚重的大网。
小乙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两步，伸出双手去搀扶。
“马可兄弟，快快请起，小乙何德何能，怎受得起如此大礼！”
他的手掌刚一触碰到马可的臂膀，便感觉到那衣衫之下的肌肉坚实如铁，此刻却在微微颤抖，显是内心激荡，难以自已。
马可却执意不肯起身，仰起头，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恩公，你是我兄长的救命恩人，便是我马可的天大恩人，更是我整个马帮的恩人！此礼，你受得！”
小乙见他执拗，手上稍稍加了些力道，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你我兄弟相称即可，若再如此，小乙便只能转身离去了。”
马可感受到小乙语气中的坚决，这才顺着他的力道缓缓站起身来。
小乙松了口气，开口问道：“不知你家兄长，马标大哥，如今身在何处？”
马可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化为歉意。
“恩公，还请在帮中稍事休息，家兄他……眼下不便露面。”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
“此地人多眼杂，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晚些时候，我亲自带您去见家兄。”
小乙闻言，心中了然，点了点头。
“好。”
马可侧身引路，将小乙带离了这庄严肃穆的正堂，进入了更为清静雅致的内堂之中。
很快，便有伶俐的下人端上了新沏的热茶与几碟西北独有的糕点。
茶是上好的砖茶，入口醇厚，带着一股草原的清香，瞬间便驱散了小乙一路的风尘。
马可亲自为小乙斟满一杯，这才缓缓开口。
“恩公有所不知，家兄自回来之后，便已传令帮中上下，但凡听到‘小乙’二字，无论何时何地，必须立刻通报于我。”
小乙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心中那份惊讶渐渐沉淀。
“原来如此。”
他轻轻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马可身上，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如今这陇城马帮，当家的可是马可兄？”
马可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却也带着一份担当。
“回恩公，帮主之位，家兄已在回来之后便传给了我。”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已不适合再站在明处，为帮中招来祸端。”
小乙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嗯，确实如此。”
他明白，马标的回归，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藏于暗处，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马可看着小乙，眼神中满是感激。
“恩公，家兄回来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念叨着您，说此生若不能再见恩公一面，当面拜谢，死不瞑目。今天，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小乙听着这左一句“恩公”，右一句“恩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他摆了摆手，眉头微蹙。
“马帮主，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这一声声‘恩公’，听着实在太过别扭，也太过生分。”
“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便叫我小乙。”
马可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
“这……这岂敢直呼恩公名讳！”
小乙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股江湖人的洒脱与真诚。
“我与你家兄长，是在刀口上滚过，从黄泉路上一起回头的交情。”
“那便是过了命的兄弟。”
“你是他的亲弟弟，自然也就是我小乙的兄弟。”
“自家兄弟，哪里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叫我小乙，或是小乙兄弟便好。”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容辩驳。
马可看着小乙澄澈的眼神，心中的那份敬畏，渐渐被一股暖流所替代。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听恩公的。”
小乙眼睛一瞪。
“嗯？”
马可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竟有些微微泛红，连忙改口。
“哦哦，是，小乙……小乙兄弟。”
小乙这才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才对嘛。”
“以后，我便叫你一声马可哥。”
“好！”
马可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笑，两人之间的隔阂仿佛瞬间烟消云散。
一番寒暄过后，堂内的气氛已是热络无比。
马可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一闪。
“小乙兄弟，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这便带你去见家兄。”
小乙以为不过是在城中某个隐秘处所，起身便要随他步行而出。
谁知马可却领着他穿堂过院，径直来到了马帮的后院。
后院更是开阔，一排排的马厩整齐排列，数十匹神骏非凡的宝马正在低头吃着草料，见到生人也只是抬起头打个响鼻，眼神中竟带着几分傲气。
马可熟练地从一间马厩中牵出两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那马儿肌肉线条流畅，四蹄有力，一看便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他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到小乙手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小乙兄弟，来，试试我们陇城的马，看看比之外面的如何。”
小乙接过缰绳，入手温润，他能感觉到这匹马体内蕴含的爆炸性力量。
他也不客气，脚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然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谁知他刚刚坐稳，身下的马儿猛地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两条前腿竟是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仿佛要将背上之人狠狠摔下！
寻常人遇此变故，早已是惊慌失色，人仰马翻。
小乙却是面色不变，腰背如一张拉满的强弓，双腿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夹住了马腹，口中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
“吁……”
他手腕一抖，缰绳上传递过去一股刚柔并济的力道。
那烈马仿佛通了人性，感受到了背上之人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息与高超的御术，高高扬起的前蹄缓缓落下，躁动不安的身躯也终于安定了下来，只是不住地用鼻子喷着响鼻，似有不甘，却又不敢再造次。
整个过程，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马可在一旁看得是双眼放光，忍不住抚掌大赞。
“想不到小乙兄弟年纪轻轻，这御马的本领竟也如此登峰造极！是我马可眼拙了！”
小乙拍了拍马颈，安抚着这匹桀骜的骏马，口中谦逊道。
“马可哥说笑了。”
“我这点微末伎俩，在你这马帮行家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
“哈哈哈，小乙兄弟过谦了，走吧！”
马可大笑一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当先朝着后门驰去。
小乙双腿一夹马腹，紧随其后。
两人两骑，如两道黑色的闪电，出了马帮，又飞速驰出陇城的西门。
出城之后，天地豁然开朗。
马可在前，小乙在后，一路向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翻飞，卷起一路黄尘。
身后的陇城，那高大厚重的城墙，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地平线上的一道模糊墨线，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眼前的景致也随之变幻，茵茵绿草逐渐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又不知奔驰了多久，连野草也见了踪迹，四周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黄色沙土，风一吹，便卷起一阵迷蒙的沙雾。
就在这片荒凉孤寂的沙土地深处，几座由巨大石块垒砌而成的石屋，突兀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石屋简陋而粗犷，与这片天地完美地融为了一体，若不仔细看，极难发现。
马可勒住马缰，在石屋前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猿。
小乙也紧随其后，稳稳落地。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马可朝着其中最大的一间石屋，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大喊道：
“哥！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
那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喜悦，在空旷的荒野上远远传开。
话音刚落，石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影从屋中走出。
那人身形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削，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猎豹般的矫健与精悍。
他走出屋子，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门前站立的两人时，先是微微一愣。
紧接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份长久以来的沉郁与警惕，瞬间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狂喜所取代！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神采飞扬，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他像是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小乙猛地扑了过来。
待冲到小乙面前约莫两步之遥，他又是一个急停，动作没有半分迟滞。
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单膝重重跪地，双手抱拳，向着小乙深深行礼。
“恩公！您……您终于来了！”
“马标……马标等您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