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
寒风未歇,反而愈发大了。
营帐之内,小乙端坐着,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等。
等一个决定数万人生死的将令。
戌时已过,西北方向的夜空,被一片突兀的火光撕裂。
喊杀声隔着风声传来,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那是大将军亲率的主力,佯攻的开始。
帐中的士卒们早已按捺不住。
有人反复擦拭着手中刀刃,那寒光映着他眼中同样冰冷的杀意。
有人闭目养神,胸膛平稳起伏,仿佛是在与死神对弈前的片刻宁静。
他们都在等。
等那一柄悬于敌军头顶的利剑,何时落下。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
一道尖锐的号角声,终于刺破夜空,抵达耳畔。
是出发的信号。
姜岩猛地起身,甲胄锵然作响。
他率领本部精锐,如一头沉默的猛虎,悄然没入漆黑的山林。
此行的目标,是绕道山后,直捣黄龙。
小乙与紧随其后,护在姜岩身侧。
他们的任务,是斩首,是突袭敌军主营。
而在一处巨石分岔口,另一位副将领着一队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袭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敌军的命脉,粮草大营。
声东,击西,再中心开花。
此计,本该天衣无缝。
此战过后,这片土地上的胜负,便该尘埃落定。
小乙的心中,曾有过这样的万丈豪情。
然而,沙场之上,从无定数。
当姜岩率部自密道悄然下山,敌军大营的轮廓已在眼前时,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攫住了他的心。
太安静了。
敌军主营的防御,松懈得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只有寥寥几个哨兵,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来回踱步,仿佛随时都会睡去。
这不像是精锐之师的营地,倒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巢穴。
姜岩心中的警铃大作,但将令已下,佯攻已起,开弓没有回头箭。
“杀!”
一声低喝,斥候营的士卒如猛虎下山,扑向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营寨。
看守的士兵甚至没做像样的抵抗,便怪叫着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地向营内逃去。
太过顺利了。
顺利得让人心头发寒。
姜岩虽觉万分不妥,可事已至此,唯有将错就错,继续向大营深处发动猛攻。
或许,是敌军被大将军的佯攻吸引了全部心神,后方当真如此空虚?
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然而,当他们如一柄尖刀,狠狠刺入大营腹地时,这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击碎。
营帐连绵,篝火处处。
却,空无一人。
留给他们的,是一座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鬼营。
“不好!”
姜岩肝胆俱裂,那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撤!全军速撤!”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营地里回荡,显得那般无力。
晚了。
为时已晚。
四面八方,原本漆黑的营帐之后,突然燃起无数火把,亮如白昼。
那火光映照出的,是无数张开的强弓,是无数对准了他们的冰冷箭头。
喊杀声,叫喊声,嘲弄的笑声,在一瞬间冲天而起,震耳欲聋。
糟了。
中了埋伏。
小乙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他亲手制定的计策,竟成了葬送袍泽弟兄的陷阱。
来不及悔恨,来不及思考。
姜岩的怒吼再次响起,带着血战到底的决绝。
“弟兄们,随我从正面冲出去!”
然而,他们的行动,终究是慢了一步。
“放箭!”
一声令下,夜空被密集的乌云所笼罩。
那不是云。
是箭。
是泼天而下的死亡之雨。
凄厉的破空声中,箭矢如蝗,倾泻而下。
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地发出闷哼,被巨大的力道贯穿,钉死在雪地里。
鲜血,瞬间染红了皑皑白雪。
姜岩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身中数箭,轰然倒地。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姜岩在战马倒下的前一瞬,双腿猛地一蹬马腹,身形如大鹏展翅,翻身跃下。
小乙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眼见主将落马,想也不想,便赶紧上前。
“姜将军!”
他一把将姜岩从地上拽起,护在自己身后。
“快走!”
小乙嘶吼着,拉着姜岩,试图在人潮与箭雨的缝隙中,杀出一条血路。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小乙手中的长枪早已在混乱中脱手,他只得抽出怀中那柄从不轻易示人的弯刀。
刀光如练,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道凄美的弧线。
姜岩亦是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凛冽,与小乙背靠着背,结成掎角之势,互为生死。
一番血腥搏杀,二人早已是气喘吁吁。
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千钧之重。
每一次格挡,都震得虎口发麻。
他们边战边退,竟硬生生凭着一身悍不畏死的武勇,从重围的中心,逐渐退到了大营边缘。
姜岩一双虎目早已赤红。
他回头望去,看见无数的弟兄仍在包围圈中苦苦支撑,不断倒下。
那是他带出来的兵。
他心如刀绞,竟是不管不顾,转身就想杀回去施救。
“将军不可!”
小乙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臂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他便向山林的方向亡命奔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当二人踉跄着跑到山林边缘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风声。
那声音,比箭雨更急,更狠。
不好,是弓弩手!
他们竟在退路上也设下了埋伏!
小乙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一个前扑,滚到了一棵大树之后。
他急忙回头去看姜岩。
只见老将军被几个悍不畏死的敌军死死缠住,一时竟脱不开身。
那几名敌军,招式狠辣,分明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无奈至极,小乙只得一咬牙,再度从树后冲出,扑向姜岩身边,与他共同御敌。
又是一番贴身的惨烈肉搏。
“当啷”一声脆响,小乙手中的弯刀,终是被一股巨力磕飞,深深插入泥土中。
与此同时,一支阴冷的弩箭,穿过格挡的缝隙,狠狠射中了姜岩的大腿。
“唔!”
姜岩闷哼一声,挥剑斩断了箭尾,可那深入骨肉的箭头,却让他身形一晃,单膝跪倒在地。
他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受伤的腿,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小乙双目欲裂。
他从腰间猛地抽出一条物事,手腕一抖,竟是一条乌黑的九节鞭。
那是老黄送他的防身之物。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精妙招式了。
他只记得老黄那句看似玩笑的话。
“打不过,就抡圆了使劲舞,别让他们近身!”
小乙真就这么做了。
他将九节鞭舞成了一团密不透风的黑色旋风,只攻不守,疯狂地砸向四周的敌人。
鞭风呼啸,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渐渐地,小乙只觉得手中的鞭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每一次挥舞,都像是拖动着一座小山。
手臂,酸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完了。
这次,怕是真的要完了。
小乙心中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婉儿的笑,想起了大将军的期许,想起了营中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难道自己的这条小命,真要交代在这片土地上了吗?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
就在这生死一瞬。
他忽然看见,眼前那几个面目狰狞的敌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了一把,齐齐朝着自己的方向,软软地倒了下来。
他们每个人的后心,都插着一根犹自颤动的羽箭。
箭矢,从背后射来。
小乙一愣,费力地抬起头,循着箭来的方向望去。
夜幕与山林的交界处,一道魁梧的身影,手持一张大弓,宛如神兵天降。
是年虎。
“快走!”
年虎的声音,穿过厮杀与风雪,清晰地砸在小乙的耳中。
小乙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是如此的优美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