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缓步走入了府衙。
那双沾染过风霜的靴子,踏在张武房前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手里捏着一张公文,纸张的边缘有些卷曲,上面还残留着押解路上那似有若无的尘土气息。
这是押解史浩的凭证,也是他此行的终点。
公文被他轻轻放在张武面前的案牍上,像一片落叶悄然归根。
张武的手指在公文上一触即走,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小乙心中早已盘算好了。
他如今太缺钱了,缺到夜里做梦都能听见铜钱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
他想再向这位顶头上司,谋个有油水的差事。
可他腹稿未出,嘴唇刚刚翕动。
门外,一阵凌乱且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响起,像一串被人猛地砸在地上的算盘珠子。
“五,五哥,小乙,知府大人有请。”
来人正是知府大人的随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张武眉头一挑,脸上不见波澜,只将声音沉了下去。
“啥大事啊?这么着急。”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那姿态,仿佛被召见的理应是他。
“我这就过去。”
那年轻人的脸上,却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神情。
他的目光越过张武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小乙身上。
“五,五哥,知府大人……请的是小乙。”
这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生怕在空气里停留久了,会凝结成冰。
“什么?”
张武脸上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那道缝隙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诧,像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看向小乙的眼神,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张武脸上的裂缝迅速弥合,甚至连一丝痕迹都寻不到。
他转过头,对着小乙,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小乙呀,既然知府大人有请,还不快去?”
这份城府,如同一坛陈年的老酒,入口不辣,后劲却足以穿肠。
小乙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
他随着那年轻衙役,穿过前衙的喧嚣,走向那寻常人绝迹的后院。
府衙的后院,与前堂的肃杀截然不同。
这里有假山,有流水,有风拂过竹林的飒飒声。
院子深处,立着一座八角凉亭。
亭中,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微胖,穿着一身不见品阶的常服,下颌留着一丛打理得极为顺滑的长须。
他看上去不过四十余岁,眉眼间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只是此刻,那威严被他很好地收敛了起来,像一柄入了鞘的宝刀。
亭中的石桌上,没有公文,没有笔墨,只摆着两盘晶莹剔透的水果。
此人,便是这凉州府名义上的天。
戴荃。
小乙以前只在众人朝拜时,远远地瞥见过几眼这位知府大人的轮廓。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与这位大人打上照面。
更遑论,认识。
今天这阵风,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竟将他这棵无名小草吹进了大人的眼里。
小乙心中,疑惑如这后院的池水,深不见底。
引领他的年轻人在亭前停下了脚步,躬身禀报。
“大人,小乙带到。”
小乙上前一步,弯腰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小乙见过知府大人。”
亭中那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小乙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
随即,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小乙?哈哈,本府终于见到你了啊。”
这声笑,透着一股过分的热情,让小乙的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戴大人,不知有何事召见小乙?”
他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等着下文。
“来来来,快坐,快坐。”
戴荃竟亲自站了起来,绕过石桌,走到小乙身前。
他伸出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小乙搀扶起来,按在了自己身旁的石凳上。
这一下,小乙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这知府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是毒药,还是蜜糖?
“小乙呀,你现在可是我凉州府的红人啊。”
戴荃重新坐下,亲自为小乙斟了一杯茶,语气亲切得像是在和自己的子侄说话。
“本府两次想见你,可是要么有事耽搁了,要么就是你去押解囚犯,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啊。”
小乙捧着茶杯,只觉得那茶水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手心。
他依旧是一头雾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哈哈哈,小乙,现在你可是我大赵国两位戍边大将军的座上宾,这份殊荣,放眼整个凉州,也无一人能做到啊。”
戴荃的话,终于点明了题眼。
原来根子,是在那两位大将军身上。
小乙心中瞬间雪亮,捧着茶杯的手也稳了下来。
“知府大人谬赞。”
他微微欠身,言辞恳切。
“小乙只不过就是机缘巧合,侥幸入了两位大将军的眼,他们老人家看我顺眼,拿我当做晚辈子侄,稍加照顾罢了。”
他将这份天大的关系,轻描淡写地归结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刻意抹去了其中任何一丝利益的色彩。
戴荃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小乙呀,不用谦虚。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他轻轻拍了拍小乙的肩膀。
“今后在凉州府,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等同于一张可以横行无忌的护身符。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真正的重磅。
“对了,我看你做个解差也是屈才,过几日,就让你接替张武,替我掌管府衙所有衙差。”
此言一出,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小乙“嚯”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慌忙拱手作揖,那姿态,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
“知府大人,万万不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小乙何德何能,怎能年纪轻轻就当如此重任,大人对小乙的好,小乙心领了,但这总管之位,小乙万万不敢接。”
戴荃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
“做个衙役总管,确实是有些委屈你了。”
他沉吟片刻,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可识文断字?”
“回大人,小乙自幼喜欢读书,字还是认识一些的。”
“那就好。”
戴荃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决心。
“那就让你去接替王进举,做个押司吧。”
押司,虽不是官,却掌管文书案牍,是知府真正的亲信。
这个位置,比衙役总管要紧百倍。
小乙再度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知府大人,小乙还想继续做衙差,还请知府大人成全。”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戴荃的眉头,终于微微皱了起来。
“以你的能力,做个风餐露宿的解差,属实是委屈你了。”
小乙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抬起头,迎上戴荃的目光,眼神清澈而诚恳。
“大人,实不相瞒,两位大将军之所以赐给我那将军令,也是希望我能在外出办差的时候,能有个由头,时常去军中探望他们。”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为难。
“倘若大人交给我别的差事,将我困在这府衙之内,两位大将军许久再也见不到我,怪罪下来,岂不是不妥?”
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将自己的意愿,说成了是两位大将军的意愿。
经小乙这么一说,戴荃脸上的那一丝不悦瞬间烟消云散。
他抚着长须,连连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那两位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
“那好吧,既然如此,那本府就不再勉强。”
戴荃的脸上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容。
“不过,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会吩咐府衙上下,以后这凉州府,你可以随意出入任何地方,无人敢拦。”
“多谢大人成全。”
小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离开后院,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又来到了张武的房间。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张武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处理公文,只是静静地喝着茶。
“五哥,我回来了。”
小乙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张武抬眼看他,眼神复杂。
“你这小子,可以啊,知府大人亲自召见。”
这话,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小乙像是没听出来,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咳,知府大人也就是没见过我,好奇想看看我长什么样而已。”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张武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呵呵,我还以为……”
他的话说到嘴边,又给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小乙知道他以为的是什么。
他以为知府大人要提拔自己,甚至,是来取代他的。
小乙没有接话,而是话锋一转。
“对了五哥,小乙还有事相求。”
这一声“五哥”,叫得比往日里要亲近几分。
张武放下茶杯,眉毛一扬。
“哦?有什么事啊?”
“五哥,最近可有什么去北仓的肥差啊?”
小乙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
张武听到“肥差”二字,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放声大笑。
“哈哈哈,怎滴,缺钱了?”
这笑声,驱散了屋里所有的紧张和猜忌。
小乙挠了挠头,露出一副窘迫的样子。
“嗯,最近老家来了两个远房亲戚,无处可去,只能跟着我,这平白多了几口人吃饭,实在是……”
“好说,好说。”
张武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爽。
“正巧,过几日便有个肥差,正是去北仓的。”
小乙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站起身,对着张武,深深一揖。
“五哥,小乙得了这趟肥差,到时候的好处,一定少不了你的……”
那未尽之言,两人都心知肚明。
小乙,终究还是落入了这世俗的圈套之中。
从这一刻起,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铜臭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