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混乱如同沸腾的粥锅，哭喊、呵斥、推搡声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幅绝望的图景。那个被推倒在地的瘦小身影，在无数双慌乱的脚下，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枯叶，眼看就要被践踏淹没。
姜浩眼神微动。
他并非心生怜悯，这末世早已将大多数同情心磨灭。只是那少年（他以为是）挣扎求生的那股狠劲，那股不甘湮灭的韧性，隐约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类似的特质。
而且，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或许…
心念电转间，他已有了决断。
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穿过人群，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魔元微吐，将挤撞过来的几个难民不着痕迹地荡开，下一刻，他已出现在那倒地少年身旁。
一只脚正狠狠朝着少年头脸踩下！
姜浩眉头微皱，随手一挥。
“嘭！”
那踩下的难民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惊叫着向后跌飞出去，撞倒了好几个人，引起一片惊呼和怒骂。
姜浩趁此间隙，弯腰，一把抓住那少年的后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小鸡崽，将其从混乱的人群中直接提了出来，脚步连点，瞬息间便脱离了最拥挤的区域，回到了山门内侧的安全地带。
整个过程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许多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站定，姜浩才松开手。
那“少年”踉跄一下，勉强站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渍，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野性的警惕和劫后余生的恍惚，抬头看向救他之人。
四目相对。
姜浩微微一怔。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少年”面容虽然脏污，却异常清秀，眉目如画，脖颈纤细，并无喉结。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因惊恐和紧张而蒙着一层水汽，更显得…
是个女子。女扮男装。
那少女也看清了姜浩身上的内门弟子服饰，眼中的警惕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卑微的感激和畏惧，她下意识地想要抱拳行礼，动作却显得不伦不类，声音沙哑干涩：“多…多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
她似乎极力想压低嗓音，却依旧难掩原本的清越。
姜浩目光扫过她破损的粗布衣衫下隐约露出的细腻皮肤，以及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纤细骨架，心中了然。在这乱世，一个女子若无依仗，下场往往比男子更惨，女扮男装是常见的自保手段。
“为何挤在前面？”姜浩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少女身体一颤，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我…我想入选杂役…进山…就能活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忍住，“我爹娘…都没了…只剩我了…”
姜浩沉默了一下。这样的故事，在如今的山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这时，负责维持秩序的一名外门执事弟子快步走了过来，先是恭敬地对姜浩行了一礼：“姜师兄。”然后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皱了皱眉，“此人是师兄…”
“我带来的。”姜浩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给她登记，列入杂役名册。”
那执事弟子愣了一下，看了看那脏兮兮、瘦巴巴的“少年”，又看了看姜浩，似乎有些不解这位新晋内门师兄为何会对此人另眼相看，但他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应下：“是，师兄放心。”
少女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浩，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喜和感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磕头。
姜浩一拂袖，一股无形气劲托住了她，没让她跪下去。
“跟上他，去吧。”姜浩说完，不再看她，转身便朝着内门区域走去。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那冷漠离去的背影，眼泪模糊了视线，直到旁边的执事弟子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深深看了一眼那即将消失的背影，然后咬紧嘴唇，低着头，跟上了那名执事弟子。
姜浩走在返回住所的路上，面色平静。
举手之劳，结个善缘，或许日后有用，或许无用。
仅此而已。
这末世之下，能活下去，终究要靠自己。
就像他一样。
宗门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又度过了半月。
新招收的上千流民弟子被迅速打散，填充到外门各处，承担起最繁重的劳役。他们每日所得的食物配给仅能吊命，却要顶着双日酷暑，修缮房屋、挖掘深井、甚至被派往禁地更外围处加固那些早已效果寥寥的阵法。
不断有人倒下，或是中暑脱水，或是被偶尔窜出的变异毒虫咬伤不治，他们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后山一处新开辟的“义冢”，连名字都未曾留下几个。
恐慌和绝望在新弟子中无声蔓延，但无人敢反抗。仙门的威严，以及对山下那绝望世界的恐惧，牢牢禁锢着他们。
老弟子们则更加沉默，尽可能减少外出，埋头苦修——尽管收效甚微。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凝结，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姜浩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北苑丁字舍。他不敢再轻易靠近禁地汲取魔气，以免被可能存在的监视察觉。只能依靠体内积存的魔元缓慢淬炼肉身，熟悉着这股力量。他清晰地感觉到，宗门内的灵气愈发稀薄，而另一种隐晦的、带着血腥味的压抑感，却一日浓过一日。
这一日，急促的钟声忽然响彻宗门上空，连响九下！
是召集所有内门弟子和资深外门弟子的讯号！
姜浩心中一动，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人流走向宗门广场。
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弟子。人人面色凝重，不安地窃窃私语。高台上，掌门清虚子并未出现，只有大长老清微子面无表情地伫立中央，他身后站着数位气息阴沉的长老，其中包括那日从禁地“生还”的那几位，他们的眼神躲闪，不敢与台下弟子对视。
清微子目光扫过台下，那目光冰冷如同实质，所过之处，窃语声瞬间消失，广场落针可闻。
“今日召集尔等，乃有要事宣布。”清微子的声音干涩而威严，不带丝毫感情，“经掌门与本座决议，为应对当下危局，为宗门延续计，我灵隐宗将开启‘地底魔窟’试炼！”
地底魔窟？台下弟子大部分一脸茫然，只有极少数人似乎听过些许传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魔窟之中，虽凶险万分，有魔物盘踞，但亦蕴藏大机缘！”清微子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其内有未曾枯竭之地下灵脉，更有魔物死后凝结之‘魔核’，能量磅礴，或可替代灵气，助我等修行！”
人群一阵骚动，绝望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灵气…替代品？
“然，福缘往往与风险并存。”清微子话锋一转，冰冷的目光再次压下骚动，“魔窟之内危机四伏，非心志坚定、福缘深厚者不可入。故，此次试炼，将以抽签方式，遴选第一批探索弟子！凡炼气四层以上者，皆需参与抽签！”
炼气四层以上！这几乎囊括了所有内门弟子和部分资深外门弟子！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压过了那丝刚刚升起的希望！未知的魔窟，听起来就绝非善地！
“肃静！”清微子一声冷喝，元婴威压稍稍释放，顿时压得所有弟子喘不过气，广场再次死寂。
两名执事弟子抬着一个巨大的、布满符文的黑色签筒走上高台。签筒内，是密密麻麻的玉签。
“抽签开始！念到名字者，上前抽取！”一名长老上前，声音冰冷地开始念诵名单。
一个接一个弟子面色惨白、双腿发软地走上高台，将手伸入那深不见底的签筒，抽出决定命运的玉签。
大部分弟子抽出的都是白色玉签，顿时虚脱般长松一口气，仿佛捡回了一条命。
而偶尔有人抽中那猩红色的玉签！
“外门弟子，刘武，红签！”执事弟子冷漠的声音响起。
那名抽中红签的外门弟子当场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不…不要！长老饶命！我不去！我不去啊！”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执法弟子上前，面无表情地拖了下去。
惨嚎声令人头皮发麻。
名单不断念诵，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姜浩站在人群中，面色平静。他知道，这抽签绝非公平，那签筒必然被动了手脚，那些被放弃的、无根无基的、或者“需要清理”的弟子，注定会抽中红签。而他新晋内门，修为“异常”突破，或许暂时还在“安全”名单上。
但他要的不是安全。
他要的是进去。
当念到他名字时，他稳步走上高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冷漠，也有幸灾乐祸。
他将手伸入签筒，指尖触碰到无数冰冷的玉签。他能感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法力波动在筒内流转，试图引导他的手避开某些特定的签。
姜浩心中冷笑，丹田内魔元微微一动，轻易干扰了那丝引导法力，手指精准地夹住了混在众多白签中、一根散发着极淡血腥味的…
猩红玉签。